尼古拉耶夫的清晨,没有阳光,只有一层铅灰色的天光,像陈年铁锈,沉甸甸地压在整座城市的上空。
马卡洛夫厂长的办公室,就是这座铁锈之城的心脏,如今却冷得像一口冰窖。
章建国推门而入时,暖气管里只有死寂。老人独自坐在那张几乎占据半个房间的巨大办公桌后,桌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部早已失声的红色保密电话,像一座孤独的墓碑。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肩章已摘,但那股钉进骨髓里的军人气质,却让整个房间都显得逼仄。他没看章建国,目光穿透结满冰花的玻璃,胶着在窗外那艘庞大的、如史前巨兽般蛰伏的航母船体上。
“坐。”
一个冰冷的俄语单词,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章建国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拉开椅子坐下,学着对方的样子,将目光投向窗外。
他不开口,他在等。小舅子周野的锦囊妙计里写得清楚:谈判桌上,谁先急,谁就输了底裤。尤其面对马卡洛夫这种骄傲到只剩骨头的老家伙。
沉默在房间里发酵。
许久,马卡洛夫终于舍得把目光从他的“孩子”身上收回,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像两把手术刀,直刺章建国。
“华夏人,开口吧。‘瓦良格’,你们打算出多少钱,买这堆废铁?”
他语气平静,像在谈论一堆即将过磅的垃圾,但话里淬着的毒,是刺向自己的。
章建国憨厚地嘿嘿一笑,粗大的手指从那个崭新的公文包里摸索半天,才慢吞吞地掏出一份文件,推了过去。
“马卡洛夫先生,我们远舟物流,确实对这艘……大家伙很感兴趣。按国际废钢价,我们愿意出这个数。”
马卡洛夫拿起文件,目光只在那个数字上停留了零点一秒,嘴角便勾起一抹淬冰的冷笑,随手将文件扔回桌面。
两千万米金。
对于一艘六万吨级的钢铁巨兽而言,这连废铁价都算不上,这是羞辱。
“如果这就是你们的诚意,”马卡洛夫靠进椅背,双手交叉在胸前,下巴微微扬起,“门在那边。”
章建国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既没收回那份文件,也没起身。他再次探手入包,这次,拿出一份装帧精美的深蓝色文件夹,轻轻放在第一份文件的旁边。
封皮上,用烫金的华夏文和俄文烙着一行字:
“华夏·桃源集团·滨城海洋工程设计局合作计划书”。
马卡洛夫眼角猛地一跳。
“桃源集团?”他从未听过。
“一个……嗯,我们华夏刚起步的小公司。”章建国挠挠后脑勺,继续用他那土得掉渣的口吻说道,“我们老板寻思着,往后的生意,得在海上飘。所以想搞个设计局,就是缺人,特别缺您这样有经验的老师傅。”
马卡洛夫没说话,但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却不受控制地伸向了那份蓝色计划书。
他翻开第一页。
没有复杂的商业条款,只有一张张逼真的彩色效果图。
窗明几净的办公大楼,配备最新型号计算机的个人工作室,拎包入住的员工公寓,设施齐备的子弟学校,甚至还有专门为家属设立的俄语社区医院……
每一张图的右下角,都烙着一行小字:“滨城·桃源湾·俄籍专家生活区”。
马卡洛夫的呼吸,陡然粗重。
他继续翻页,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后面是薪资和福利待遇。
首席工程师,年薪十万米金,配专车与司机。
高级工程师,年薪五万米金,全家医保。
所有技术骨干,子女免费就读双语国际学校,直至大学。
每年两次探亲假,往返机票全额报销。
……
每一条,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马卡洛夫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上。
他手下那帮国宝级的专家,如今月薪不足百金,还经常拿不到手。他们的孩子在没有暖气的教室里瑟瑟发抖,他们的妻子在空空如也的商店货架前绝望。
而这个来自东方的“小公司”,为他们画出了一座天堂。
“啪!”
马卡洛夫猛地合上计划书,抬头死死盯住章建国,眼神里满是燎原的怒火与警惕。
“你们……你们想挖空我的黑海造船厂!”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这不是商业收购,这是釜底抽薪!这是连人带魂,要一起打包端走!
章建国终于收起那副憨笑,神情前所未有地严肃。
“马卡洛夫先生,我们不是挖,是‘请’。”他一字一句,字字如钉,“请这些伟大的工程师,去一个能让他们继续发光发热的地方。您比我清楚,留在这里,他们的技术、他们的才华,最终只会和那艘船一样,在寒风中慢慢锈成一堆毫无价值的废铁!”
这番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尖刀,精准地捅进马卡洛夫最痛的软肋。
他何尝不知?
红色帝国的大厦已然崩塌,这些昔日的国之栋梁,转眼就成无人问津的弃子。再过几年,等他们老了,他们脑子里那些无价的图纸和经验,就将永远埋进这片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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