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的晨光来得比昨日更迟。
陆星辰在六点二十五分醒来时,房间里还是半明半暗的状态。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不是阳光,而是一种均匀的、乳白色的天光——那是深秋浓雾的征兆。他躺在床上听了会儿窗外的声音,世界像是被一层厚厚的棉絮包裹着,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沉闷而遥远:江轮的汽笛、早班公交的报站、甚至楼下早点摊油锅的滋滋声,都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
六点四十分,他起身拉开窗帘。雾气果然很浓,窗外的小区花园完全隐没在白茫茫之中,只能看到最近那棵梧桐树模糊的轮廓,以及树干上潮湿深色的斑块。玻璃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他用手指划过,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洗漱时,冷水比平时更凉一些。深秋的寒意透过皮肤直抵骨髓,让人瞬间清醒。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很清明,昨天下午在竞赛教室讨论量子力学带来的思维激荡,似乎还在神经末梢残留着细微的震颤。
早餐时,雾气的影响更加明显。母亲端上桌的粥冒着比平时更浓的热气,在潮湿的空气里久久不散。父亲看着窗外摇头:“这雾,怕是到中午才能散。”
“天气预报说下午可能有雨。”母亲接话,“小陆,今天还出去吗?”
陆星辰接过粥碗,吹了三下:“上午去示范基地,传感器联网测试。下午……看情况。”
“带伞吧。”父亲折起报纸,“秋雨说来就来,别淋着了。”
“嗯。”
七点整,他回到房间收拾东西。黑色书包里除了笔记本和参考资料,今天多带了一件深灰色的薄外套——不是给自己,是想起昨天林晓晓在操场说有点冷的样子。这个念头让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把外套塞进书包侧袋,像是本来就该带的东西。
手机震动,是林晓晓发来的消息:“雾很大,路上小心。”
简洁的关心,没有任何多余的字。他回复:“你也是。示范基地见。”
发送后,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对话框里只有寥寥几条记录,但每一条都在特定的时间点出现:早晨的问候,约见面的确认,偶尔的技术问题讨论。这些记录像是一条隐形的线,把分散的时间点连接起来,构成某种持续性的存在证明。
七点二十分,他出门。楼道里比平时更暗,声控灯亮起时显得格外孤寂。走到一楼时,他摸了摸口袋——两颗橘子糖,一颗给自己,一颗留给某个会在示范基地见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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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晓在六点三十五分被手机闹钟叫醒。
闹钟是她昨晚特意设的——虽然假期,但今天要测试传感器联网,需要准时。她躺在床上,先听了听窗外的声音。世界安静得反常,平时这个时间该有的鸟鸣、车声、邻居的动静,都被浓雾吞噬了,只剩下自己呼吸的轻微声响。
她坐起身,看向窗外。白茫茫一片,连对面楼的轮廓都消失了。这种天气让人有种与世隔绝的错觉,仿佛整个城市只剩下自己这一个醒着的人。
六点五十分,她洗漱完毕。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有些乱,她仔细别好恐龙发卡——今天需要一点来自童年的安定感。深秋的浓雾总让人莫名感到一丝孤独,而那个小小的发卡像是某种连接,连接着那些阳光明媚的、有人并肩同行的日子。
早餐时,父母也在讨论天气。
“这雾怕是一时半会儿散不了。”母亲看着窗外,“晓晓,今天还要出去?”
“嗯,示范基地。”林晓晓咬了口包子,“项目要测试联网。”
父亲从雾气中收回视线:“陆星辰也去?”
“去。”她回答得很自然,然后补充,“王主任也在。”
这个补充说出口后,她自己都愣了一下。为什么要特意说王主任也在?像是要证明什么,又像是要说服谁——包括说服自己,这只是一次正常的工作安排。
父母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很微妙。母亲最终只说:“路上注意安全,雾天车看不清。”
“知道。”
七点十分,她回到房间准备。淡紫色书包里装着笔记本电脑、项目文档、还有那本《普通物理学》——昨天没看完的章节。收拾到一半,她停顿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包暖手贴。不是给自己,是想起陆星辰昨天在竞赛教室握笔时,手指关节有些发白——可能是冷的,也可能是握笔太用力。不管怎样,带着总没错。
七点二十五分,她收到陆星辰的回复:“你也是。示范基地见。”
简单的六个字加一个句号,但她的视线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收起手机,背上书包出门。
楼道里比平时潮湿,墙壁摸上去有种微凉的水汽感。走到单元门口时,浓雾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特有的湿冷。她深吸一口气,白色的水雾从口中呼出,在浓雾里瞬间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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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二十分,陆星辰到达示范基地。
雾依然没有散,但示范基地的小院里因为有建筑的遮挡,能见度稍微好一些。紫藤花架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叶子黄了大半,在灰白背景里呈现出暗淡的金色。王主任已经在实验室里了,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温暖的灯光。
“小陆来啦!”王主任开门时带出一股暖流,“快进来,外面冷。”
实验室里开了暖气,和外面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陆星辰放下书包,先脱了外套:“王主任早。”
“早。”王主任推了推眼镜,“晓晓还没到?雾大,可能走得慢。”
“应该快到了。”陆星辰说着,走到实验台前。昨天部署的第一个传感器数据已经积累了一夜,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完整的温湿度曲线。他仔细查看——夜间温度最低降到18.2c,湿度最高达到78%,波动范围都在合理区间内。
八点三十五分,实验室的门被推开。林晓晓走了进来,头发和肩膀上都沾着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雾真大。”她放下书包,轻轻抖了抖外套。
“喝点热水。”王主任递过来一杯茶,“暖暖身子。”
“谢谢王主任。”林晓晓接过,双手捧着杯子。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她取下眼镜擦拭,这个动作让陆星辰看到了她微微发红的鼻尖——是外面冷的缘故。
“数据我看了,”陆星辰把电脑屏幕转向她,“一夜运行稳定。”
林晓晓戴上眼镜,凑近屏幕仔细查看。两人之间的距离自然而然地拉近到二十公分左右,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液又像是晨间清冽空气的味道。
“波动曲线很平滑,”她指着屏幕,“说明环境稳定,传感器性能良好。今天可以部署剩下的节点了。”
“我已经把设备准备好了。”王主任从储物柜里拿出另外七个传感器,整齐排列在实验台上,“电池都充满电了,通信模块也初始化完毕。”
上午的工作就此展开。陆星辰负责硬件连接和部署,林晓晓负责软件配置和监控,王主任则在两边协调,偶尔提出建议。三人形成了一种高效的工作流,实验室里只有仪器低沉的运行声、键盘敲击声、以及偶尔简短的交流。
“二号节点信号强度97%,正常。”
“网关收到心跳包了,频率30秒一次。”
“数据库写入正常,时间戳对齐。”
“花房东区温度比中央区低0.5c,符合预期。”
专业,精确,没有任何多余的对话。但在这专业的外表下,有些细微的东西在流动。比如陆星辰递给林晓晓工具时,会先把冷的那头转向自己;比如林晓晓在陆星辰需要查看代码时,会自然地把笔记本电脑往他那边推;比如当两人同时伸手去拿同一个万用表时,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陆星辰收回手:“你先用。”
这些细节很小,小到几乎无法察觉。但累积起来,就像雾气中的水珠,一颗颗凝结,最终会形成可见的水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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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半,所有传感器部署完毕。
八个节点在花房的不同位置稳定运行,数据实时回传到实验室的监控系统。电脑屏幕上同时显示八条曲线,颜色各异,但波动趋势相似,像是一支无声的交响乐。
“成功了。”王主任看着屏幕,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完全自主设计的物联网系统,从硬件选型到软件编写,全部由你们俩完成。了不起。”
陆星辰和林晓晓对视了一眼。那一刻,两人的眼睛里都有种完成挑战的满足感,以及更深层的、只有他们自己懂的默契——那些一起查资料的夜晚,那些争论技术方案的午后,那些在白板上画了又擦擦了又画的草图,在这一刻都凝结成了屏幕上平稳跳动的数据曲线。
“接下来就是长期测试了。”林晓晓保存了所有配置文件,“至少连续运行一周,验证稳定性。”
“还要分析数据,”陆星辰补充,“找到不同区域微气候的差异规律,为植物养护提供参考。”
王主任点头:“不着急,慢慢来。现在……休息一下?我让食堂准备了酒酿圆子,天冷,喝点暖的。”
休息时间,三人坐在实验室角落的小桌旁。窗外雾气终于开始散了,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酒酿圆子热气腾腾,甜香混合着淡淡的酒味,在空气中弥漫。
“国庆假期过一半了,”王主任一边吃一边说,“你们俩天天来这儿,家里没意见?”
陆星辰顿了顿:“父母支持。”
林晓晓也说:“嗯,他们理解。”
“那就好。”王主任看着他们,眼神里有种长辈特有的慈祥与洞察,“年轻时有目标、有伙伴一起努力,是件幸福的事。要珍惜。”
这句话说得很平常,但两人都听出了里面的深意。珍惜什么?珍惜努力的过程?珍惜伙伴的情谊?还是珍惜这种“一起向着某个目标前进”的状态?
他们没有问,王主任也没有解释。三人安静地吃着酒酿圆子,窗外的阳光又清晰了一些,雾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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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雾气完全散了。
天空露出深秋特有的高远的蓝,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来,温暖而明亮。示范基地的小院里,一切都清晰得像是刚刚洗过——紫藤叶子的金黄,老槐树枝干的深褐,水泥地上积水反光的小洼,都带着雨后初霁般的新鲜感。
“下午有什么安排?”王主任收拾碗筷时间。
陆星辰看向林晓晓。林晓晓也正看向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停顿了一秒。
“可能……”陆星辰先开口,“去江边走走?听说有菊花展。”
林晓晓点头:“好。顺便……可以讨论一下数据分析模型的选择。”
王主任笑了:“讨论模型是假,看菊花是真吧?去吧去吧,年轻人是该多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实验室里。”
这话说得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但王主任的眼神很温和,没有任何调侃的意思,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理解与纵容。
十二点半,他们离开示范基地。走出大门时,阳光正好,气温比早晨升高了不少,但秋风依然带着凉意。陆星辰很自然地从书包里拿出那件薄外套:“给你,下午可能会冷。”
林晓晓愣了一下,接过外套。深灰色的棉质面料,触感柔软,还带着他书包里的温度——或者说,是他体温残留的温度。她披上,袖子稍微长了一点,她卷起一圈。
“谢谢。”她说。
“不客气。”陆星辰背好书包,“走吧。”
从示范基地到江边,走路大约二十五分钟。午后的街道很安静,假期中期的慵懒感弥漫在空气里。梧桐叶在阳光下金黄耀眼,偶尔有叶子旋转着落下,在路面铺成不规则的图案。
他们并肩走着,距离保持在大约十五公分。没有说话,但也不觉得尴尬。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身前,两个影子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走到第二个路口时,林晓晓忽然开口:“竞赛准备……压力大吗?”
陆星辰侧头看她:“有点。但还能应付。”
“杨老师说十月中旬有全真模拟?”
“嗯。然后就是十一月决赛了。”陆星辰顿了顿,“有时候会想,如果没进全国前十怎么办。”
这话说得很轻,但林晓晓听出了里面的重量。那个“如果”背后,是无数个日夜的努力,是父母的期望,是老师的培养,也是他自己的梦想。
“你会进的。”林晓晓说,语气和昨天一样笃定,“但不是因为‘必须进’,而是因为你的能力到了那里。”
陆星辰停下脚步,转头看她。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她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恐龙发卡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她的眼神很认真,不是安慰,是基于事实的判断——就像她判断一道题的解法是否正确一样,严谨,客观,令人信服。
“谢谢。”他说,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一些。
两人继续往前走。秋风吹过,带着江面特有的湿润气息。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江滨公园出现在眼前——以及那片绚烂的菊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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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的江滨公园,游人不多。
国庆假期已经过半,加上上午的浓雾阻挡了许多人外出的脚步,此时的公园显得格外清静。菊花展的主展区沿着江岸铺开,各种品种、各种颜色的菊花在秋日阳光下绽放:金黄的蟹爪菊、纯白的银菊、深紫的墨菊、粉嫩的胭脂菊……层层叠叠,形成一片色彩的海洋。
两人沿着花径慢慢走。花香浓郁而不腻,混合着江面吹来的水汽,形成一种独特的秋日气息。阳光温暖,但江风带着凉意,林晓晓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他的外套。
“真美。”她轻声说。
“嗯。”陆星辰应道,但视线没有看花,而是看向远处江面上来往的船只。那些船在阳光下拖着长长的白色尾迹,像是用巨大的笔在水面上作画。
他们走到一个观景台,找了个长椅坐下。从这里可以同时看到菊花和江景,视野开阔。长椅是木制的,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坐上去很舒服。
“数据分析模型,”林晓晓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但并没有翻开,“我在想,除了时间序列分析,还可以用机器学习的方法。比如聚类分析,自动识别花房的不同微气候区域。”
陆星辰认真听着:“但样本量可能不够。八个传感器,就算每分钟采集一次,一周的数据量对于机器学习来说还是太小了。”
“可以先做特征工程,提取统计特征,再用传统方法分类。”林晓晓在空气中比划着,像是面前有个无形的白板,“均值、方差、极值、变化率……这些特征应该够用了。”
“嗯,可以试试。”陆星辰点头,“回去后我写数据导出脚本,把原始数据转换成特征矩阵。”
他们就这样讨论起来,从技术细节到实现方案,从可能遇到的问题到备选方案。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江风轻轻地吹着,远处偶尔传来游人的笑声和孩童的奔跑声。这是一个完全放松的环境,但他们的对话依然围绕着那个共同的项目——仿佛那个项目已经成了两人之间最自然的话题连接点。
讨论告一段落时,两人都安静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色。菊花在风中轻轻摇曳,江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天空高远湛蓝。时间在这里慢了下来,像是特意为他们停留。
“有时候,”陆星辰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觉得很幸运。”
林晓晓转头看他:“什么?”
“有你这样的……伙伴。”他顿了顿,选了一个最中性的词,“一起做项目,一起讨论问题,一起……面对很多事情。”
这话说得很简单,但林晓晓听出了里面的深意。那些没有说出口的:一起从小长大,一起经历考试,一起在无数个晨光暮色中相遇又分别。
“我也觉得。”她说,声音同样很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在光里缓慢旋转。距离很近,大约只有十公分,能清楚看到对方瞳孔里的倒影——小小的,但清晰。
陆星辰的手放在长椅扶手上,林晓晓的手放在膝盖上。两双手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五公分,稍微一动就能碰到。有那么一瞬间,陆星辰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要移动,但最终停住了。林晓晓也看到了那个细微的动作,她的手指也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然后两人同时移开视线,看向江面。心跳都有些快,但谁都没有说破。秋风适时地吹过,带来一阵更浓郁的花香,掩盖了那一刻的微妙沉默。
“四点多了,”陆星辰看了眼手表,“该回去了。”
“嗯。”林晓晓起身,把笔记本收回书包。
两人离开观景台,沿着来路往回走。夕阳已经开始西斜,光线变成了温暖的金色,把一切都染上怀旧的色调。菊花在夕阳里更加绚烂,江面泛着粼粼的金光。
走到公园门口时,林晓晓要把外套还给他。陆星辰摇头:“你穿着吧,晚上更凉。”
“那你……”
“我不冷。”他说,语气很自然。
林晓晓没有再坚持,只是把外套又裹紧了一些。他的温度还残留在布料里,混合着阳光和菊花的香气,形成一种独特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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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五点半,他们走到分别的路口。
夕阳已经完全沉到楼群后面,天空是深秋特有的靛蓝色,边缘还残留着金红色的晚霞。路灯陆续亮起,橘黄色的光晕在暮色里格外温暖。
“明天,”陆星辰说,“还去示范基地吗?”
林晓晓想了想:“上午去吧,把数据分析框架搭起来。下午……可能在家整理资料。”
“好。”陆星辰点头,“那上午见。”
“上午见。”
她转身,走出几步,回头。他也回了头。路灯下,两人的目光再次交汇,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一些。下午在江边长椅上那个差点触碰的瞬间,似乎还悬浮在空气里,形成一种无形的张力。
然后真正地各自走向家的方向。
林晓晓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上穿着他的外套,手里还残留着下午阳光的温度。她想起那个瞬间——他的手在扶手上微微一动,她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蜷缩。没有碰到,但那个“差点”本身,已经足够在记忆里留下清晰的印记。
秋夜的风吹在脸上,但她不觉得冷。心里有种温润的暖意,不是炽热,是持久的、深层的温暖,像是深秋午后晒透的棉被,能一直暖到梦里。
明天还会见面。明天,以及假期的最后几天,都会如约而至。
而她已经开始期待明天早晨,在示范基地见到他时,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也许什么都不用说。一个眼神,一个点头,就足够了。
就像今天,就像昨天,就像过去的很多很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