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的冬夜,北京城笼罩在一片凛冽的寒气中。北风呼啸着卷过胡同,吹得光秃秃的树枝呜呜作响。林朝阳从挂着“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牌子的大楼里走出来时,天色早已墨黑。他裹紧了身上的军大衣,将公文包夹在腋下,快步走向那辆黑色的上海轿车。
车内也并不暖和,发动机需要时间预热。林朝阳靠在座椅上,闭上眼,脑海中依旧回荡着白日里会议上的争论声。价格双轨制的弊端正逐渐显现,“官倒”的苗头初现,他基于后世知识提出的一些前瞻性建议,在保守派看来显得过于激进。纵横捭阖,平衡各方利益,推动那艘名为“改革”的巨轮缓缓调头,其中的心力交瘁,不足为外人道。
车轮碾过积雪未尽的街道,发出沙沙的声响。车窗外的世界,是灰蓝与昏黄交织的色彩,行人们缩着脖子匆匆赶路,奔向各自温暖的归宿。林朝阳的目光掠过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口,心中那份因政务缠身而带来的沉重,似乎被这人间烟火气冲淡了些许。
他的目的地,不是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四合院祖宅,而是位于城西,他自己购置并亲自设计装修的一处小院——他称之为“潜渊阁”。这里,是他脱离家族光环与政治漩涡的私人领地,更是他与田晓霞共同构筑的爱巢。
车子在胡同口停下,林朝阳示意司机明天早上再来接他,便独自一人走了进去。皮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在寂静的巷弄里发出清晰的回响。与皇城根下那座大宅院的威严规整不同,这里的烟火气更浓,也更让他感到放松。
拐过弯,自家小院的轮廓出现在眼前。与其他住户不同的是,院门廊檐下,永远亮着一盏温暖的灯。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像黑夜中的一颗恒星,稳定、持久,穿透寒冷与疲惫,直直照进他的心底。
他知道,点亮这盏灯的人,是田晓霞。
*
推开虚掩的院门,穿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小庭院,还未等他将钥匙插入锁孔,房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了。
田晓霞站在门内,穿着一件暖杏色的高领毛衣,身姿挺拔如修竹,脸上带着盈盈笑意。屋内暖黄的光线流淌出来,将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听到脚步声了,就知道是你。”她的声音清润,带着一种能抚平焦躁的宁静力量。
林朝阳走进屋,一股混合着书香、茶香和食物暖香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他脱下冰冷的大衣,晓霞自然地接过,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今天好像格外冷,”晓霞看着他微红的鼻尖和带着倦意的眉眼,轻声说,“灶上煨了山药羊肉汤,一直热着,先去喝一碗驱驱寒。”
餐厅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样清淡的小菜,一碗热气腾腾、汤色奶白的羊肉汤放在他的位置前。汤里撒了几粒枸杞和香菜,香气扑鼻。林朝阳坐下,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温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仿佛瞬间激活了有些僵硬的四肢百骸,连带着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
“还是家里舒服。”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开始享用这迟来的晚餐。晓霞就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安静地陪着他,偶尔问他一句汤够不够咸,要不要添饭。没有追问工作上的烦难,只是用这种细碎的关怀,织成一张柔软的网,将他妥帖地承接住。
饭毕,两人移步到书房。这间书房是林朝阳最花心思的地方,三面到顶的书架上塞满了各类书籍,从马列原着、经济学论述到中外历史、文物图录,应有尽有。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上面文房四宝俱全,还有几件他淘换来的清玩小件。另一侧则设有一套舒适的沙发和茶几。
此刻,壁炉里跳动着橙红色的火焰(这是林朝阳坚持要做的仿西式壁炉,为此费了不少功夫),将整个房间烘得暖意融融。
林朝阳放松身体,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晓霞沏了一壶酽酽的普洱,给他倒上一杯,琥珀色的茶汤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今天开会,不太顺利?”晓霞这才轻声问道,她不是询问细节,而是提供一个倾诉的出口。
林朝阳揉了揉眉心,将身体更深地陷入沙发靠背:“嗯,关于明年生产资料价格调整的步子能迈多大,争论得很激烈。有些人,既想享受改革带来的好处,又不愿触动任何固有的利益格局,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他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无奈。
晓霞静静地听着,没有轻易插话发表意见。她深知自己的丈夫看似年轻,实则胸有丘壑,他所思所虑的层面,远超常人。她更多时候,是一个极佳的倾听者和思考的共鸣板。
“有时候会觉得,像是在推一辆陷在泥泞里的重车,”林朝阳继续说着,目光有些放空,“用尽力气,它移动一寸,稍一松懈,可能又退回半寸。周围还有各种声音,有的让你往东,有的让你往西……”
“但车总是在向前走的,不是吗?”晓霞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比起几年前,物资匮乏,市场僵化,现在至少看到了改变的可能。你常说的,历史是螺旋式上升的,过程中的曲折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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