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皇兄们都有病 第9章 墨痕心迹

连绵的春雨终于歇了，天空洗过一般，透出澄澈的蓝。阳光带着暖意，慷慨地洒满宫苑，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与湿冷。文华殿内，因着天气转晴，连带着沉闷的空气也活络了几分，炭盆撤了下去，轩窗支起，带着花香的微风徐徐送入。

林肃坐在窗边，阳光恰好落在他铺开的宣纸上，将未干的墨迹照得发亮。他正在练习周先生新教的几个字，笔画明显比月前稳健了些许，虽然依旧带着孩童的稚拙，但结构间已初具章法。他写得很专注，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鼻尖因为用力渗出细密的汗珠。

坐在他身旁的萧铭，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安静看书或习字，琉璃色的眸子时不时地瞟向林肃，又飞快地移开，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踌躇不前。

林肃写完一行字，搁下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这才注意到萧铭的异样。

“阿铭，你怎么了？”他小声问道，带着关切。

萧铭像是被吓了一跳，肩膀微微一缩，抬眼看向林肃，眸子里水光潋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依赖。他抿了抿唇，声音比平时更轻，几乎要融进窗外的风里：“林肃…你…你以后还会来找我玩吗？”

林肃一愣，有些不解：“当然会啊。为什么这么问？”

萧铭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净得没有一丝墨迹的指尖，小声嗫嚅：“他们都去宫学了…以前，偶尔也会有人来找我…后来，就都不来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被遗弃过的小兽般的惶惑，“他们说…说我这里…不好…”

林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紧了。他看着萧铭低垂的脑袋，那细软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孤单。他明白萧铭在害怕什么。宫学像是一个新的、更广阔的世界，将他从那个只有花草和嬷嬷的幽兰殿里拉了出来，他害怕自己这个唯一的朋友，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被这个世界吸引，最终渐行渐远，将他重新抛回那片寂静的阴影里。

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酸楚涌上林肃的心头。他伸出手，不是去拉萧铭的手，而是轻轻覆盖在他放在膝头、微微蜷起的手背上。萧铭的手很凉，像浸在泉水里的玉石。

“阿铭，”林肃的声音很认真，带着这个年龄少有的郑重，“我跟他们不一样。幽兰殿很好，那里的花很好，你…你也很好。你懂得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会唱那么好听的歌谣，你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他顿了顿，看着萧铭因为他的话而缓缓抬起的、带着一丝希冀的眼睛，继续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不来找你的。只要你想，我每天散学都先送你回幽兰殿，好不好？”

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跳跃。萧铭怔怔地看着林肃，看着他清澈眼底不容置疑的真诚，那冰封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喀嚓”一声，碎裂开来，漾开一圈柔和而明亮的水纹。他反手紧紧抓住了林肃的手，力道很大，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努力向上弯起，虽然眼圈还有些微红，但那笑容，却比窗外明媚的春光还要动人。

这一刻，两个被宫廷边缘化的灵魂，在这书香弥漫的文华殿内，完成了一次无声却坚定的盟约。

下午的课程是“对课”，周先生出了上联：“春风拂面暖。”

皇子们纷纷思索。太子萧景率先对出：“化雨润心田。”对仗工整，意境温和，引得周先生微微颔首。

二皇子萧煜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粗声对道：“骏马踏蹄疾。”虽显直白，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三皇子萧烁沉吟片刻，对曰：“墨海泛舟勤。”颇具文人雅趣。

轮到林肃时，他有些紧张。他想起幽兰殿里那些经历风雨依旧顽强生长的花草，想起萧铭那双纯净的眼睛，又想起自己这些时日挑灯夜读的时光，心中微动，小声对道：“新苗破土艰。”

话音落下，殿内静了一瞬。这个下联，既暗合春景，又隐含着一股不甘弱小、努力向上的韧劲，与一个年仅五岁、初入宫学的皇子身份颇为契合，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酸。

周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赞赏：“九皇子此联，立意甚佳。‘艰’字虽朴，却道出万物生长之不易，求学进取之初心。好。”

林肃脸颊微红，低下头，心里却因为得到肯定而涌起一股暖流。他能感觉到，身旁的萧铭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传递着无声的喜悦。

然而，一道不那么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嗤，‘新苗破土’？九弟这是在说自己吗？”二皇子萧煜斜睨着林肃，语气带着惯有的嘲弄，“只是不知这破土而出的，究竟是嘉禾，还是…杂草？”

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见。三皇子萧烁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太子萧景面色不变，仿佛未曾听闻。

林肃的身体瞬间僵住，握着笔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那“杂草”二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心底最隐秘的恐惧——关于他“假皇子”身份的恐惧。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惶恐和委屈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得几乎要被忽略的萧铭，却忽然抬起了头。他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此刻不再是平日的怯懦或纯净，而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冷的雾气。他看向萧煜，声音依旧轻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二皇兄此言差矣。草木之初，皆由天地孕育，阳光雨露滋养。是嘉禾还是杂草，非由出身而定，乃看其后天是否得宜，能否经风霜、结硕果。何况，”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窗外灿烂的春光，语气平淡无波，“春日本就是百草竞发的时节，二皇兄又何必急于定论？”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谈不上，却自有一番通透的道理，尤其是从那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口中说出，更显分量。他将林肃的“新苗”巧妙地扩大到“百草”，既化解了萧煜针对性的攻击，又暗指萧煜心胸狭隘，容不得他人。

萧煜显然没料到这个一向被他视为透明人、甚至带着几分忌讳的五弟会出言顶撞，一时愣住了，脸色一阵青白。他想发作，但看着萧铭那双平静无波、却隐隐透着寒意的眸子，又想起关于幽兰殿的那些传闻，竟莫名地有些气短。

“你…”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一场小小的风波，被萧铭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林肃怔怔地看着身旁的萧铭，心底翻涌着惊涛骇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铭，冷静，锐利，像一株悄然展露尖刺的幽兰。是为了保护他吗？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震撼，冲散了他所有的委屈和恐惧。

萧铭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那一刻，他眸中的冰冷雾气瞬间消散，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纯净和柔软，甚至还带着一丝做完“大事”后的、小小的腼腆。他悄悄在桌下，再次握住了林肃的手，指尖依旧微凉，却传递着无比坚定的力量。

散学时，阳光正好。林肃遵守诺言，陪着萧铭一起往回走。两人都没有提起课堂上的小插曲，只是静静地并肩而行。宫道两旁的桃花已然盛放，粉云似霞，微风吹过，落英缤纷，洒在两人肩头。

走到幽兰殿附近，那熟悉的奇异花香再次弥漫开来。萧铭在殿门口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嫩绿叶片包裹的东西，递给林肃。

“给你。”他小声说，眼神亮晶晶的。

林肃接过，打开叶片，里面是几块做得极其精致的、半透明的淡紫色糕点，隐隐能看到里面细碎的花瓣，散发着与幽兰殿相似的清雅香气。

“这是用紫玉兰的花瓣和晨露做的，”萧铭解释道，“吃了…心情会变好。”

林肃看着手中这宛如艺术品的糕点，又看看萧铭带着期待的眼神，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拿起一块，小心地咬了一口，清甜不腻，入口即化，一股暖意仿佛顺着喉咙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很好吃。”他看着萧铭，由衷地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谢谢你，阿铭。”

萧铭也笑了，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花绽放。

回到清辉阁，林肃将剩下的糕点小心地收好。他走到书桌前，看着上午写下的那些字，目光落在那个“艰”字上，又想起萧铭为他挺身而出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

他重新铺开一张纸，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这一次，他的手腕无比稳定，落笔从容。他不再仅仅是模仿字形，而是试图将内心的感悟倾注于笔端。

他写下：“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这是小八资料库里《易经》中的句子。他说不出太多高深的道理，只是觉得，他与萧铭之间这份在困境中相互扶持、纯净无瑕的情谊，就像幽兰殿里的香气，清冽，悠远，足以涤荡这宫廷中的一切阴霾与寒冷。

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字迹虽仍显稚嫩，笔锋间却隐隐透出一股携手并立的坚韧气度。

窗外，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晚风送来的，不再是料峭春寒，而是带着泥土和花香的、蓬勃的生机。

林肃放下笔，看着自己写下的字，又摸了摸怀中那枚始终带着凉意的白玉瓶。恐惧仍在，困境未解，但他知道，自己不再是独自一人在这深宫中踽踽独行。

前路或许依旧“艰”难，但既有“同心”之谊，便也有了破土而出的勇气，和期待繁花盛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