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笔：长生萤 第79章 失魂症发

时光，对于游佳萤而言，总是不均匀地流淌。

与张起灵、黑瞎子相处的日子，像是被某种温暖的蜜糖浸泡过，黏稠而甘甜，流逝得悄无声息，却又在回忆里沉淀下扎实的分量。

而那些独自一人的千年岁月，则干燥、苍白，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砾，除了空洞的回响，什么也留不下。

最近这几年的光阴，无疑是属于前者的。

自墨脱归来后，张起灵似乎有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

他依旧沉默，但那份沉默中，少了几分虚无的空茫，多了些许沉静的落地感。

他依旧会习惯性地、在任何可能的时候握住游佳萤冰凉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着。

有时，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会坐在她身旁，不需要任何言语，只是静静地，一坐就是一下午。

阳光将他浓密的睫毛染成浅金色，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游佳萤看着，会觉得心中那片荒原，仿佛也被这静谧的日光晒得暖融融的，甚至有细微的、不知名的草芽，在悄然萌发。

黑瞎子依旧插科打诨，变着法子想让她“活得有点烟火气”，时常拖着他们去尝试各种新奇的物事，或是讲一些不知真假的江湖趣闻，惹得游佳萤偶尔也会忍俊不禁。

那间不大的院落，因为这三个特殊的存在，充满了某种近乎“家”的安稳气息。

游佳鸢几乎要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哪怕她知道张起灵身上背负着失魂症的阴影，她也心存侥幸地想着，或许这次会不一样，或许有了她和黑瞎子在身边，那可怕的遗忘会来得晚一些，甚至……不会再降临。

然而，命运似乎从不眷顾她奢求的安稳。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

初秋的薄雾尚未散尽，空气中带着凉意和草木的清新。

游佳萤起身后，如常先去佛龛前上了一炷香。

香烟袅袅，盘旋上升，她望着那慈悲垂目的佛像，心中一片罕见的平和。

她甚至想着，等会儿张起灵醒来，可以问问他想吃什么，她或许可以尝试做一道新学的江南点心。

她推开房门，走向张起灵居住的厢房。

房门虚掩着，这是他的习惯，似乎是为了应对任何可能的突发状况，也似乎……是对她和黑瞎子全然不设防的表示。

“小官？”她轻声唤道，准备问他早上是想喝粥还是吃面。

屋内没有回应。

一种微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安感，像是一根冰冷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

她顿了顿，推开房门。

房间里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过于整洁了。

床铺铺得平平整整，没有丝毫睡过的褶皱。

桌椅擦拭得一尘不染，他随身携带的、极少离身的那个简单的行囊，不见了。

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清冷气息，但也正在迅速被从门外涌入的空气稀释。

游佳萤僵在门口，心脏像是被瞬间冻结，停止了跳动。

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床铺，扫过空无一物的桌面，扫过紧闭的衣柜——那里原本也只挂着他寥寥几件替换的衣物。

他不在。

不是早起练功，不是临时外出。

一种熟悉的、几乎刻入骨髓的冰冷，沿着她的脊椎迅速爬升，瞬间攫取了她所有的感官。

千年前，哥哥推开她，让她快跑，自己转身迎向追兵和恶犬时，她感受到的就是这种剥离血肉般的冰冷。

千百年来，每一次被迫离开熟悉的地方，与刚刚建立起微弱联系的人永别时，她感受到的也是这种冰冷。

她一步步走进房间，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手指拂过冰凉的床沿，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他坐在上面擦拭黑金古刀时，留下的极微弱的体温印记。

他走了。

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字。

为什么？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尖锐地响起。

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是张家又来找他？还是汪家有了新的动作？无数的可能性瞬间涌现，但最终，都被一个更沉重、更残酷的念头压了下去——

他是不是……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是不是她这千年的孤寂，终究还是沾染了他？是不是她这冰冷的体温，终究无法被长久地温暖？是不是她这个人，注定无法与任何人建立稳定而长久的关系，注定要被抛弃在时光的洪流里，独自漂泊？

“被抛弃”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口。

那种熟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失落感和自我怀疑，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方才那点可怜的平和与希冀。

她以为她早已习惯了离别。她以为千年的时光足以磨钝所有关于疼痛的感知。

可她错了。

张起灵的离开，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那些被迫的迁徙，是外界施加于她的命运，她可以冷静地接受，甚至带着一种超然的漠然。

但这一次，是他的主动离去。

是在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在她开始逐渐习惯、甚至依赖这份沉默的温暖之后，他的不告而别。

这比任何外力施加的伤害，都更让她感到疼痛和……难堪。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也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清晨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周身弥漫开来的寒意。

她的手，那双被他握了无数次、试图捂热的手，此刻冰冷得如同浸在雪水里，指尖微微颤抖着。

“小阿萤，站在门口当门神呢？”黑瞎子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

他大概是刚晨练回来，额角还带着薄汗。

当他走到游佳萤身后，看清房内的情形，以及她僵直的背影时，话语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墨镜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空荡的房间，眉头紧紧皱起。

“哑巴张呢？”他沉声问，声音里没了往日的调侃。

游佳萤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走了。”

黑瞎子沉默了一下，迈步走进房间，仔细查看了片刻。

他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床铺，又看了看桌子和衣柜。

他的动作很专业，像是在勘查现场。

“东西都带走了？”他问，语气凝重。

游佳萤轻轻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转身。

她怕一回头，眼底那片摇摇欲坠的堤坝就会彻底崩溃。

黑瞎子走到她身边，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叹了口气。“小阿萤，”他的声音放软了些，“别瞎想。哑巴张不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游佳萤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自嘲，“不告而别的人吗？可他确实这么做了。”

“他一定有他的苦衷。”黑瞎子斩钉截铁地说，他了解张起灵，那个男人把游佳萤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毫无交代地离开。

“或许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来不及告诉我们。或许是……”他顿了顿，后面那个可能性，他自己也不愿意去想，“……是他的失魂症。”

“失魂症……”游佳萤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这个诅咒的存在。

可当它真的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突兀而残酷地展现在她面前时，她才发现，之前的心理准备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遗忘。

不仅仅是忘记她，忘记黑瞎子，忘记他们之间经历的一切。

更是忘记了他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在她身边。

所以，他离开了。

在一个寻常的清晨，带着空白的记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这比单纯的抛弃，更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抛弃至少意味着记得，意味着一种主动的选择。

而遗忘，则是否定了所有存在的痕迹，将那些温暖的、珍贵的过往，都变成了一场只有她一个人记得的、虚幻的梦。

“就算是失魂症发作，”游佳萤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带着一种破碎感，“就不能……等醒来后，看看周围，看看我们……再决定吗？” 这句话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的祈求。

黑瞎子看着这样的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认识的游佳萤，总是温柔的，疏离的，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和淡淡的哀愁。

他从未见过她流露出如此清晰的、近乎脆弱的痛苦。

他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给她一点安慰，就像过去无数次他做的那样。

但这一次，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感觉到她手臂的僵硬和冰凉。

“小阿萤，”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认真，“相信我，也相信他。无论他记不记得，无论他去了哪里，他最终一定会想办法回来。这里，”他指了指脚下，又指了指她和自己，“有他割舍不下的东西。你，就是他最大的‘舍不得’。”

游佳鸢猛地闭上了眼睛。

黑瞎子的话，像是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却无法真正融化那深厚的冰层。

道理她都懂，可是……情感上的落差和创伤，不是道理可以抚平的。

她想起了他握住她手时的温度，想起了他在墨脱喇嘛庙外，因为母亲离去而落下的那滴泪，想起了他无数次沉默却坚定的守护。

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如此真实，此刻却像是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如果他都忘了，那这些对她而言珍贵无比的记忆，又算什么？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吗？

一种巨大的疲惫和空虚感席卷了她。

千年的寻找，千年的漂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或许可以称之为“归宿”的感觉，却在一夜之间，再次化为泡影。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抽回了被黑瞎子轻握的手臂，动作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落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她低声说，然后转过身，没有看黑瞎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她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脆弱，仿佛随时都会在空气中碎裂开来。

黑瞎子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眉头紧锁。

他摘下墨镜，用力揉了揉眉心，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嬉笑。他了解张起灵的无奈，也更心疼游佳萤此刻的伤心。

“哑巴张啊哑巴张……”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无奈的愤懑，“你这混账东西，倒是忘得一干二净……留下这烂摊子……”

他知道，游佳萤此刻需要的不是言语的安慰。

那种被最重要的人“遗忘”和“抛弃”的痛苦，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或者说，需要靠她自己重新筑起那堵千年来保护她的、名为“孤独”的高墙。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守在外面，确保那堵墙不会将她彻底封死，确保当张起灵回来的那一天，还能找到通往她内心的路。

黑瞎子重新戴上墨镜，走到院中，靠在廊柱上，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投向远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院落里，恢复了寂静。

只是这份寂静，不再安宁，而是充满了无声的伤口和等待的焦灼。

游佳萤房间的门，紧紧关着，仿佛也将她与外界所有的温暖和联系，一并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