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笔：长生萤 第31章 阿齐与小阿萤

下了雪山，进入相对平缓的高原草甸地带，气候虽然依旧寒冷，但比起那万年冰封的雪域，已是天壤之别。

寒风依旧凛冽，却少了几分刺骨的杀意，多了几分旷野的苍茫。

天空呈现出一种高原特有的、近乎透明的湛蓝，阳光洒在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却也让某个刚刚脱离险境的人叫苦不迭。

“哎哟喂……这日头……”黑瞎子几乎是立刻用手挡住了眼睛，尽管他脸上还滑稽地挂着那副用绳子勉强系住的、镜片布满裂纹的墨镜。“忒毒了！眼睛疼，脑袋也疼……”

强烈的光线透过破损的镜片和那他尚未适应的、变得异常敏感的眼睛，如同无数细针扎入脑海，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和晕眩感。

他不得不半眯着眼睛，几乎是以一种盲人探路般的姿态，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游佳萤身后，嘴里不住地倒吸着凉气。

游佳萤走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闻言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寻处背阴地休息。”

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相较于在雪山上的完全沉默，已算是难得的回应。

黑瞎子如蒙大赦，连忙跟着她拐进了一处背风的土坡后面。

这里阳光被挡住，光线柔和了许多，他这才松了口气，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干燥的草地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这后遗症……可真要命。”他嘟囔着，摘下那副破墨镜，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其实是疼出来的冷汗，“以后难不成大白天的都得当夜猫子，躲在暗处活动？”

游佳萤没有接话，只是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水囊，递给他。

黑瞎子愣了一下，随即接过，咧嘴一笑：“谢了，恩人。”他仰头灌了几口冰冷的水，感觉喉咙里的燥热和身体的疲惫缓解了些许。

休息了片刻，他感觉眼睛的刺痛感稍微减轻，便又开始不安分起来。

他歪着头，打量着坐在不远处、正望着远处雪山发呆的游佳萤。阳光透过土坡的缝隙，在她素色的藏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侧脸的线条在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却依旧能感受到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恩人，”他凑近了些，语气带着试探，“咱们这都同行一路了，也算是共患难过了吧？您看，总不能一直恩人恩人的叫着，多别扭。您贵姓啊？总不能让我一直猜谜吧？”

游佳萤收回望向雪山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他那双残留着幽蓝痕迹的眼睛，在背光处似乎不再那么痛苦，反而因为努力聚焦而显得格外专注，里面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拉近距离的意图。

她沉默着。

千年来，她用过无数个名字，每一个都如同穿旧的衣服，随着时间和地点的变换而被丢弃。

“游佳萤”这个名字，连同它所承载的过去，早已被她深深埋葬。

告诉一个刚刚相识、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吗？

黑瞎子见她久久不语，也不气馁，反而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您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那……总得有个称呼不是？要不……我给您起一个？”

他摩挲着下巴，那双半瞎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您看您，救我的时候，那手法，那气度，跟仙女下凡似的……但偏偏又冷得像这雪山上的冰碴子……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观察着游佳萤的反应。

游佳萤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表演。

黑瞎子嘿嘿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又带着几分莫名的亲昵，说道：“您身上……总带着股好闻的草药味儿，清苦清苦的。行事呢，又像夜里那点儿微光，不显眼，关键时候却亮得很……像萤火虫似的。要不……我叫您‘小阿萤’怎么样？”

小阿萤？

这个称呼脱口而出的瞬间，连黑瞎子自己都愣了一下。

太轻佻了，太……亲密了。

与他平日里插科打诨、油嘴滑舌的风格似乎有些不同。他本以为会遭到冷眼，甚至呵斥。

然而，游佳萤在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阿萤……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

记忆中，会这样唤她的，只有千年前，那个倒在血泊中，依旧嘶吼着让她快跑的……哥哥游佳煦。

这个猝不及防的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心底那扇尘封了太久太久的门。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伤与微弱温暖的洪流，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哥哥每次叫她“阿萤”时，那带着宠溺与担忧的语气。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黑瞎子，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黑瞎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凌厉目光吓了一跳，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马屁怕是拍到了马腿上。

他连忙摆手，干笑道：“哎哎，开玩笑，开玩笑的！您别介意，瞎子我嘴贱，胡咧咧的……”

就在他以为对方会拂袖而去，或者冷冷丢下一句“放肆”的时候，游佳萤却缓缓收回了那凌厉的目光。

她重新望向远处的雪山，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不真实的朦胧。

良久，就在黑瞎子以为她不会再理会这个无礼的玩笑时，却听到她极其轻微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姓游。”

其实，她的姓氏是游佳，但是在时间的长河里，姓名，已经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了，很多人都以为她姓氏是游，她也从来不去反驳什么，左右不过一个名字，一个代号而已。习惯了罢了。

黑瞎子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这是……告诉了他姓氏？而且，没有反驳“小阿萤”这个称呼？

一股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真实了许多。“游？好姓氏！游历四方，逍遥自在！配您！太配了！”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又觉得光自己说了名字不公平，便拍了拍胸口，很是豪爽地说道：“那什么，礼尚往来！瞎子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齐，齐桓公的齐！本名嘛……嘿嘿，爹娘起得土，就不污您的耳朵了，您就叫我阿齐！对，阿齐就行！”

阿齐。

游佳萤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很普通的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江湖人的洒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将自己放在一个稍低位置的讨好。

她转过头，看着他那张因为兴奋，或许还有伤势而显得有些滑稽的脸，看着他那双努力睁大、试图表达真诚的、残破的眼睛。

“阿齐。”她终于开口，叫出了这个名字。声音依旧清冷，却仿佛少了几分之前的隔阂。

“哎！”黑瞎子响亮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咧到耳根，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奖赏。

“小阿萤！”

他又试探着叫了一声。

游佳萤没有应声，但也没有反对。

她只是重新拿起水囊，默默喝了一口水，然后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流从未发生过。

但黑瞎子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从这一刻起，“小阿萤”和“阿齐”，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称呼。

一个带着戏谑的亲昵，一个带着江湖的直率。

接下来的路程，因为有了明确的称呼，气氛似乎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黑瞎子依旧话多，但不再仅仅是漫无目的的试探和絮叨。

他开始跟她讲一些江湖上的趣闻轶事，讲他倒斗时遇到的稀奇古怪的机关和粽子，讲他在各地品尝过的美食，虽然他现在很多东西都忌口，甚至偶尔还会哼几句不成调的地方小曲。

“……小阿萤，你是不知道，上次在湘西，我们碰到一具百年不腐的尸王，好家伙，那指甲长得跟鸡爪似的，蹦起来三尺高！要不是瞎子我身手敏捷，一个黑驴蹄子塞它嘴里，这会儿早就……”

游佳萤大多时候依旧是安静的听众，偶尔在他描述某些离奇情节时，会微微侧目，或者在他因为吹牛过头而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时，嘴角会几不可察地牵动一下。

她千年孤寂的生活，如同黑白默片，此刻却因为身边这个吵闹的、带着烟火气的“阿齐”，而被强行注入了鲜活的色彩和声音。虽然这色彩有些刺眼，这声音有些嘈杂，但……似乎也并不全然令人讨厌。

【后续暂时称呼黑瞎子为阿齐，和游佳萤一起生活的阿齐。】

阿齐虽然身上带伤，视线不清，但他性格里的乐观和韧劲，却让他总能找到苦中作乐的法子。他会用他那半瞎的眼睛，努力辨认路边的野花，然后献宝似的（虽然经常认错）指给游佳萤看；会在休息时，用草茎编一些歪歪扭扭的蚱蜢或者小兔子，放在她旁边，美其名曰“解闷”；甚至会在夜晚宿营时，忍着疼痛，坚持要负责生火，虽然经常因为看不清而弄得烟雾缭绕。

他的存在，像一团跳跃的、不那么稳定、却实实在在燃烧着的火焰，驱散着游佳萤周身那仿佛永恒的寒意，也给她那停滞了太久的时间，带来了一丝……不一样的流速感。

同行之初，便在“小阿萤”与“阿齐”的称呼中，渐渐褪去了最初的生疏与戒备，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基于“同类”认知的微妙羁绊，与一丝……初现的、轻松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