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笔：长生萤 第23章 族长之议

民国九年，冬。关外的风雪似乎一年比一年酷烈，鹅毛般的雪片连绵不绝地下了数日，将张家大宅彻底裹进一片厚重的、令人窒息的纯白之中。屋檐下悬挂的冰棱粗如儿臂，仿佛随时会承受不住重量而断裂，砸碎这片死寂。

宅院深处，那间象征着权力核心的议事厅内，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与室外严寒截然不同的、沉闷而燥热的气氛。厚重的门帘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只有墙壁上几盏长明灯跳动的火焰，映照着在场十几位张家核心族老神色各异的脸。

游佳萤坐在一个靠窗、相对偏僻的位置上。这是张隆奎在掌握大权后，给予她的“殊荣”——允许她列席某些重要的家族会议，以示尊重与拉拢。她依旧是那身素雅的衣裙，面容平静，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与周遭那暗流涌动的氛围格格不入。她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主位上的张隆奎身上。

张隆奎比几年前更显老态，鬓角已彻底斑白，眼角的皱纹如同刀刻，但那双眼睛里的精明与算计，却丝毫未减，反而因为权力的巩固而更加深沉。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默。

“诸位，”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沉重，“自我族蒙难，圣婴之事波折，至今已近十载。家族内部，人心涣散，外部，汪家虎视眈眈。长此以往，我张家千年基业，恐将毁于一旦！”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将在座族老或忧虑、或闪烁、或麻木的神情尽收眼底。

“当此存亡之际，家族亟需一位新的领袖，一位能够凝聚人心、重振声威的族长，带领我等，渡过此劫！”

族长！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议事厅内本就紧绷的空气！

张家已经太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族长了。多年的内斗与分裂，使得族长之位空悬，权力由几位族老把持，相互制衡，也相互倾轧。如今张隆奎旧事重提，其意图不言自明——他想要彻底整合家族力量，而推选族长，无疑是名正言顺的最佳途径。

“隆奎长老所言极是！”一位依附于张隆奎的族老立刻附和，“家族不可一日无主！只是……这族长人选，该当如何？”

问题被抛了出来，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张隆奎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他缓缓捋了捋胡须，目光状似无意地，飘向了窗外风雪中，那处属于张起灵的小院方向。

“族长之位，关乎家族未来，人选自当慎之又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需德才兼备，更需……血脉尊贵，能服众望。”

他刻意在“血脉尊贵”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立刻有明眼人领会了他的意图。

“若论血脉尊贵，自然非圣婴殿下莫属！”另一位族老接口道，语气带着几分谄媚，“殿下虽年幼，但天资卓绝，放野之行已展露头角，假以时日，必能领袖群伦！”

“不错！圣婴乃我族象征，由殿下继任族长，名正言顺，最能凝聚人心！”

“殿下如今已十四岁，能力心性皆远超同辈，正是合适的人选！”

附和之声渐起，大多是张隆奎一派的势力。他们看中的，并非是张起灵本人，而是他那依旧具有象征意义的“圣婴”身份，哪怕是个赝品，以及他背后那若隐若现的、来自游佳萤的恐怖力量的支持。

推举张起灵上位，既能堵住悠悠众口，又能将这位神秘强者与张家利益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可谓一箭双雕。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认同。

“荒谬！”一个苍老却依旧洪亮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是张隆昌死后，强硬派残余的一位老资格族老，他脸色铁青，拍案而起，“一个来历不明的娃娃，焉能担此重任？族长之位，关乎家族兴衰，岂能儿戏！当由族中德高望重、经验丰富者担任！”

“德高望重？经验丰富？”张隆奎一派的族老立刻反唇相讥，“是指那些将家族带入如今困境的‘经验’吗？”

“你！”

议事厅内顿时吵作一团，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推举张起灵的声音与反对的声音激烈碰撞，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游佳萤始终沉默地听着，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当听到张隆奎等人意图推举张起灵为族长时，她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了一丝冰冷的厉色。

族长？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们看中的，哪里是那个孩子？他们看中的，是他身上那层虚假的光环，是他可能带来的凝聚力，更是……希望通过他，来捆绑住她这个不可控的“外力”！

这哪里是荣耀？这分明是又一个更加华丽、也更加沉重的枷锁！是将他彻底推向风口浪尖，将他牢牢钉在张家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上的，最恶毒的算计！

一旦成为族长，他将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圣婴”，他将承担起整个家族兴衰的责任，他将面对无数明枪暗箭，他将失去最后一点可能拥有的、相对自由的空间。他将被这庞大的、腐朽的家族机器彻底吞噬，成为又一个被宿命和责任捆绑的傀儡！

这与当年将他当做“血奴”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是换了一种更精致、更“名正言顺”的方式，来榨取他的价值罢了！

她绝不能允许！

就在争吵愈演愈烈，张隆奎似乎准备强行推动决议之时——

“我反对。”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清晰地响彻了整个议事厅。

所有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众人愕然转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素衣女子身上。

游佳萤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直直射向主位上的张隆奎。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让整个议事厅的温度都仿佛骤然下降了几度。

张隆奎脸上的从容瞬间僵住，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游先生……何出此言？推举圣婴殿下为族长，乃是众望所归，也是为了家族的未来……”

“他的未来，不该被束缚在这里。”游佳萤打断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族长之位，是枷锁，不是荣耀。你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更容易控制的符号，一个能够维系你们权力和利益的工具。”

她的话语毫不留情，直接撕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底下冰冷残酷的算计。

张隆奎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其他支持推举张起灵的族老也纷纷色变。

“游先生！此言差矣！族长之位何等尊崇……”

“此乃我张家族内事务，游先生虽是客卿，但也……”

“正因是族内事务，我才更应阻止你们，将他推向绝路。”游佳萤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他年纪尚幼，心性未定，不应过早背负如此重担。此事，我绝不同意。”

“你……”一位族老气得胡子发抖，想要反驳，但在对上游佳萤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又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眸时，到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想起了泗州古城那如同神魔般的力量，想起了这些年家族内部那些莫名其妙失败的、针对张起灵的阴谋……

绝对的武力，本身就是最大的话语权。

张隆奎的脸色变幻不定，他死死盯着游佳萤，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妥协的可能，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不容置疑的冰封。

他知道，只要这位态度不明、实力深不可测的游先生坚决反对，那么推举张起灵为族长的计划，就绝无可能强行推进。除非……他们愿意承受与之决裂的、无法预料的后果。

议事厅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长明灯的火苗还在不安地跳动着，将众人脸上那惊疑、愤怒、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映照得清清楚楚。

窗外，风雪依旧肆虐，仿佛在嘲笑着厅内这场关于权力与命运的、可笑又可悲的争执。

游佳萤不再看任何人，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茫然的雪白。

她的反对，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暂时挡住了那即将加诸于张起灵身上的、更为沉重的命运枷锁。

但这矛盾，已然公开化，白热化。

族长之争，绝不会就此平息。而她与张家之间那层微妙的平衡，也因她这次明确的表态，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风暴，并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这冰雪覆盖的深宅大院内，继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