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三年 第287章 锦书难托

裴献越听越气，他伸手指着许鸣玉：“这么说，你还要将她藏于府中，任由她污你官声？虚怀，你尚且年轻，当真要为这个女子毁了自己的前程？”

“我何曾有过官声？”裴闻铮掀起薄薄的眼皮：“父亲难道不知我的官声，早就折在四年前的春日里了么？”

裴献如何不知因监斩恩师一事，裴闻铮明里暗里遭受了多少奚落与冷待？但好在因祸得福，得了官家的青眼，这才一路顺遂至今。

但倘若因此次包庇，将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岂不可惜？

他还欲再劝，却听见裴闻铮不咸不淡道：“父亲于朝堂之事一窍不通，还是将精力用在经营铺子上吧。鸣玉这儿，便不用再来了。”

裴献脸上青一片白一片，难看得紧。他嘴唇翕动片刻，最终只恨恨道了句：“你一意孤行，迟早有将肠子都悔青的那日！”

“不老父亲费心。”

裴献只觉得胸腹都快气炸了，额角突突直跳，他抬手摁住，随即快步朝院外走去。经由许鸣玉身前时，还不忘狠狠瞪了她一眼。

见人走远，许鸣玉行至裴闻铮身前：“你不是去大理寺了？”

身后，春樱臊红着脸转过身去。

“府上留了人，”裴闻铮打眼瞧见她未曾系好的氅衣绳结，自然地伸手欲替她系紧：“听闻父亲一早领着人来了你这儿，便赶来告知于我了。”

“他原本要押我去见官，”许鸣玉握住他的手，随即将氅衣从身上除下，递还给他：“但被我三言两语打消了念头，其实今日你不回来，我也能摆平此事。但你回来了……”

“我回来如何？”见她这副打扮，裴闻铮也能猜到裴献领着人前来时，是什么样的光景。他伸手握住许鸣玉的，将她带入房中。

许鸣玉落后他一步，瞧见身前那道颀长的背影：“虚怀，我很高兴。”

裴闻铮听闻这个回答，顿时轻笑出声，嗓音低沉愉悦。将她带至床畔，他道：“再无人会来扰你清梦，且多睡会儿吧。”

“好。”许鸣玉依言坐进床帷之中，素白的帷幔将她身形朦胧藏于其中。

掌心中，她的体温挥之不去。方才在裴献面前，她那番维护之言，言犹在耳。

——“包庇嫌犯，是为不忠，欺瞒双亲，是为不孝，倘若裴老爷真要虚怀背负不忠不孝的骂名，那便押我去见官吧！”

手指张开又紧握，裴闻铮克制内心的悸动，正欲转身离去，不防官袍的衣袖突然被一股力道牵动。

回身只见许鸣玉自床幔中伸出手，松松牵着他的衣袖。

喉结一滚，裴闻铮道：“怎么了？”

“前些时日我去写了封信送去淮县，吴大哥瞧见后，定会设法让孙夫人回信报平安，届时孙翮的嘴便能撬开了。”她语调很轻，宛如诱哄：“虚怀，你很快便能抓住姚琢玉的尾巴了。”

裴闻铮心中暖意融融，他正欲说什么，可嘴唇刚一动，便被门外春樱扬声打断：“裴大人，小娘子——”

大约是担心撞见什么不该看见的，她站在外头不进来。

许鸣玉松了手，应道：“春樱，何事？”

“方才门房来报，曾府递了拜帖来。”

许鸣玉眉心一拧，与裴闻铮对视一眼，二人异口同声：“曾府？”

***

德寿宫，佛堂。

香炉中，几柱清香燃尽，香灰叫风一吹，絮絮砸下。

章太后执起香续上，瞳仁中闪烁着烛火的光亮。

玉映站在她身后：“娘娘，圣上此次未曾下旨赐侯爷死罪，这心中当还念着您的。”

章太后躬身在佛前拜了拜，随后才由玉映搀扶着转身走出门。今日日头好，吹拂在人身上的风都带着暖意。

章太后立于阳光下，语气平静：“哀家与圣上虽有母子虚名，但实际并不亲厚。此次若非哀家以死相逼，他怕是不会对章绥手下留情。”

“此事也怨不得圣上，实是那裴闻铮在旁煽风点火，否则圣上也是会对侯爷网开一面的。”

不远处的廊庑下，站着一道明黄的身影，将主仆二人的对话尽收耳中。

章太后冷笑一声：“原先以为如他这等无情无义小人，如何能得圣上青眼？却不曾想如今，他已官至四品，甚至还能左右圣上的想法。哀家当真是小看他了！”

玉映闻言，心头一紧，忙道：“娘娘，仔细隔墙有耳！”

“圣上信重他，但哀家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御前进谗言，”大约是察觉有些热，她走进树荫之中：“此前吩咐你办得事，眼下办得如何了？”

“流言都已散布出去了，想来再过不久就能传进圣上耳中，”玉映温声答道：“只是，圣上可会相信？”

“圣上多疑，倘若听闻裴闻铮所做的一切皆非全然出自于忠君，而是为了一个女子脱罪，”章太后神情轻蔑：“定会心生厌弃。依照他的性子，裴闻铮会被贬谪，此生再难有出头之日。”

玉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纵然毁他半生功名，也难解哀家心头之恨！”章太后语气中恨意凛然：“若是可以，新仇旧恨，哀家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才好！”

玉映俯身跪下：“娘娘息怒！”

风吹动树枝，其声娑娑。

良久，玉映微微侧过视线，见廊庑之下那道身影已然不见，忙凑近些，小声提醒：“娘娘……”

“走了？”

“嗯。”

“进去吧，到哀家诵经的时辰了。”

玉映起身，扶着章太后走进佛堂，心疼道：“娘娘何须自揽罪责？这下，圣上怕是连您都记恨上了。”

“无碍。”章太后屈膝在蒲团上跪好：“只是故人有托，哀家不敢相忘。如此，也能少亏欠他一些。”

她缓缓阖上眼，眼前浮现一张白绢，其上字迹力透纸背，虽寥寥数字，但可见风骨。

“一别经年，不见锦书，今有所托，腆颜落笔。

吾身死后，祈念旧谊，庇吾门生，没齿荷德。

亭林叩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