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三年 第258章 我既争先，也争长久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唯独身前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为这寂静的夜晚添了几分热闹。

许鸣玉目光怔怔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扇从外被推开，春樱端着一碗甜羹走进房，缓步上前。

许鸣玉听见动静，立时回神，见她来报一笑：“什么时辰了？”

“亥时末了，”春樱将热盅置于许鸣玉身前，道：“小娘子，用些甜羹垫垫肚子吧。”

许鸣玉闻见一阵甜香，眉眼间突然生动起来：“好香。”

“我用红枣儿和银耳炖的，放在灶上煨了许久呢。”春樱笑得腼腆：“您这些时日思虑太多，须得好生补补气血。”

许鸣玉道了声谢后，捧着热盅小口吃着。

春樱看着她无甚异常的模样，忍了几忍，终于还是将心底的担忧问了出来：“小娘子，我听李百工说，有人暗中在查您……”

许鸣玉嘴角抿着笑，咽下一口甜羹后，她掩下眉间凝重，故作轻松道：“是有此事，不过我与裴大人已商量好应对之策。”

姚琢玉心狠手辣，与之斡旋须得慎之又慎，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

否则，依裴闻铮的手段，何须韬光养晦三年有余，至今不敢松懈半分？

春樱闻言，总算如释重负，看着许鸣玉手中还未曾下去多少的热羹，探着脑袋催促道：“快多用些。您要是觉着好，我明日还给您做。”

许鸣玉低头喝热羹，语气轻快：“好啊！”

***

姚府门外，方才几名黑衣人快步走出西角门，其中一人抛了抛手中的钱袋，笑道：“走啊，好容易领了赏银，咱们兄弟几个吃酒去！”

另两人附和：“好啊，冬夜赶路，我身上的寒衣冷似铁，正想吃些热酒暖暖身子！”

剩下那男子将银子妥帖放入怀中：“我就不去了，我那年迈的寡母还等着我回家去。”

此言一出，最先开口之人顿觉扫兴。舌尖顶着腮，他一脸不快：“你三岁小孩儿啊？晚归还怕被母亲责骂不成？”

说完，他嗤笑一声转过头，瞧见西角门外的情形，眉心猛然皱紧。

附和的两人瞧见他的面色，笑意一收，忐忑道：“怎么了这是？”

他指着原先拴马之处，怪叫一声：“我马呢？谁将我的马偷走了？”

田茂方才将人送出门，听见外头动静越来越大，走出一段后又转过身。

他心中一紧，直觉有事发生。

原地驻足片刻后，田茂转身走到西角门处，又将门打开，朝着几人没好气道：“何事吵嚷？不知大人喜静么？”

“田官家，不是我等故意吵嚷，是……是我丢了马。”那人赔笑：“也不知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姚大人府门外盗马！”

“丢了马？”田茂走出门，环顾四周。

就在这时，一名仆从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见有人在，便附上田茂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

只见田茂面色大变：“跑了？”

“是。”

很快将前后之事串联在一起，他快步往府中走：“将门锁好，我去面见姚大人！”

***

翌日清晨，五更天未亮，长街上蒙着厚重的晨雾。

马蹄声在东华门外响起，不多时便停满了朝臣的车驾。

许久不见的裴府马车，总算姗姗来迟。裴闻铮拎着官袍一角走下马车，在地上站定后，只听见身侧谈笑声霎时一静。

他松了拎着官袍的手指，面上带着一抹泰然自若的笑意，对周遭打量的目光视而不见。

他正了正衣冠，随即大步往东华门内走。

周湛本与同僚在闲聊，瞧见一身清冷的裴闻铮缓步而来，喉间突然一哽。

好在，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就在此时，只见姚琢玉含笑走近裴闻铮，不知与他说了句什么，他面上泛起客气而又疏离的笑意。

二人并肩朝前走。

周湛望着这一幕，突然嗤笑一声，眉眼霎时落寞，随后不顾身侧同僚莫名其妙的面色，转身独自离开。

“裴大人，你眼下可曾瞧见什么？”姚琢玉微微侧过脑袋，含笑看向裴闻铮，二人宛如无话不谈的好友一般。

裴闻铮抬眼，视线扫过高耸的宫墙、巍峨的宫殿、一路延绵的灯火、雕刻着龙纹的丹陛……

这些，都是独属于帝王的气派。

他举目而笑，眉眼间尽显骄矜：“我瞧见了大齐的壮观巍峨。”

“再无其他？”

“姚大人何故有此一问？”裴闻铮挑眉。

姚琢玉沉声一笑：“裴大人便不曾瞧见为官之道？”

“哦？”裴闻铮故作不解：“姚大人此言倒是有趣，裴某愿闻其详。”

姚琢玉缓步朝前走，他看着眼前的景象，低头一笑：“裴大人可知，这条上朝的路，本官一共走过几次？”

“不知。”

“本朝三日一早朝，本官从这儿走过四百二十三次。”

“想来姚大人定然是有心之人，此等小事也记得一清二楚。”裴闻铮目视前方，眉眼间不见对身侧之人一丝厌恶与忌惮，神情平和日常。

“并非本官有心，而是宦海沉浮，今日昌，明日说不定便会沦为阶下囚，”姚琢玉环顾四周，感慨万分：“本官回乡丁忧不过三载，可你瞧，朝堂上的臣子也已换了好些面孔了。”

“旁人历经浮沉，前途难料，但姚大人深受官家信重，日后定然顺遂非常，实不必为此忧心。”

姚琢玉轻笑一声：“借裴大人吉言。只是经此一遭，本官才能深谙为官之道。”

“哦？”

“曾经与本官共登青云之人，有的外放，有的致仕，有的……”他眼中浮现些许轻蔑：“已成黄土一抔……”

裴闻铮闻言，官袍中的手指缓缓握紧。

“须知本官不过两榜进士，并不曾名列三甲，庸人之姿走到如今。可见为官之道，在于长久，而非一时。毕竟流水不争先，争得是滔滔不绝！”姚琢玉面上泛起志得意满的笑来：“裴大人，你说本官此言，可对？”

“是有些道理。”裴闻铮嘴角微微上扬。

“不知裴大人对自己的仕途，满意否？”

“不瞒姚大人，我殿试高中探花，此后官运亨通至今，”官袍中，裴闻铮的指尖早已深深抠进掌心，面上笑意如常，不见丝毫痛楚：“我不欲学那流水。”

“哦？”

“我既争先，也争长久！”

姚琢玉先是一怔，随即朗声一笑：“那本官便祝裴大人，所愿得偿了。”

说完，他垂下手，径直从裴闻铮身旁越过，眉间隐着的厉色已然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