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维谦教授那一声饱含愧疚的悠长叹息,像是穿透了时空的隔阂,通过小小的手机听筒,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投下了一片沉重的回响。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沈砚猛地低下头,将脸埋进双手的阴影里。外公的话语,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蛮不讲理地撬开了他两辈子都不愿再去触碰的记忆之锁。那些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的画面,此刻被重新上色、锐化,涌入他的脑海。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澜湾老宅门前那棵巨大的榕树,夏日的午后,外公在树下摆开棋盘,教他“观棋不语”的道理。他想起外婆亲手做的桂花糖藕,那股甜到心底的滋味,是他童年味觉的锚点。他更想起了外公那间永远飘着墨香和书卷霉味的书房,他曾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触摸到线装书粗糙的纸页,看着外公挥毫写下一幅幅他看不懂的书法,然后在旁边的小桌上,用小小的狼毫笔,笨拙地涂鸦。
那曾是他世界的全部。
然后,是每一次的离别。那辆黑色的轿车像一个冰冷的怪兽,准时出现,要将他从他的世界里撕扯出去。他记得自己是如何死死地抱着外婆的腿不肯松手,哭得声嘶力竭,仿佛每一次分别都是永诀。他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母亲强行抱上车,他扒着车窗,看着外公外婆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路的尽头。那种被硬生生撕裂的痛楚,那种对一个冰冷而陌生的“家”的恐惧,是他整个童年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原以为,重生一次,这些早已结痂的伤口,便不会再痛。可此刻,他才发现,那不是结痂,只是被他用两辈子的孤僻和冷漠,层层包裹了起来。现在,外公用最温柔的声音,将那些包裹一层层剥开,露出了里面依旧鲜血淋漓的、柔软的内核。
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他紧握着茶杯的手背上。
陶信然教授安静地看着身边这个无声颤抖的年轻人,心中五味杂陈。他终于彻底明白,沈砚镜头里那种超越年龄的孤寂感和悲剧美学,究竟从何而来。那不是无病呻吟的技巧,那是他用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刻在骨子里的生命底色。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语气温和而恳切,打破了沉默。
“林老,您千万别这么说。”陶教授的声音,像一阵温暖的春风,试图吹散这房间里的沉重,“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孩子总归是要长大的。小时候的经历,或许会塑造他的底色,却不一定能决定他的一生。有时候,一块好的砚台,质地越是坚硬沉静,一旦遇到好墨,研磨出来的色彩,才会愈加浓郁厚重。”
他这个比喻,既是在安慰电话那头的老人,也是在点拨身边的学生。
电话那头的林维谦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细细品味这句话,随即发出一声叹息:“信然,还是你懂我。只是……这孩子的心门关得太久了。”
“那也未必。”陶信然看了一眼沈砚,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欣慰和狡黠的笑意,“林老,您可能还不知道,您这块‘坚硬沉静’的宝贝外孙,最近的变化,可不小啊。”
林维谦教授立刻被勾起了兴趣:“哦?怎么说?”
沈砚也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解,望向自己的老师。
陶教授朝他投去一个安抚的、带着几分了然的眼神,对着手机,用一种描绘画面的语气说道:“他不再是总一个人独来独往了。开学时,他就像您说的那样,像一幅清冷的黑白水墨画,意境很高,但拒人于千里之外。可现在,这幅水墨画里,闯进了一抹最明亮、最鲜活的色彩。”
“我听他们辅导员说,也经常在校园里看到,他现在身边啊,总跟着一个很活泼、很爱笑的女孩子。那姑娘就像个小太阳,走到哪里都热热闹闹的。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不再是那副紧绷绷的样子了。他那整个人的状态,都比刚开学时要舒展、要明亮多了。”
听到“女孩子”三个字,沈砚的脸颊“唰”地一下就彻底红透了,仿佛刚才那场悲伤的情绪从未存在过。热度从脖子根一路烧到耳廓,连带着眼底那点残存的湿意,都快要被蒸发干净。他有些慌乱地想开口解释什么,却被陶教授用眼神制止了。那眼神里分明写着:别说话,听着。
电话那头的林维谦教授,显然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他的声音瞬间就轻快了起来,充满了老人家特有的、对晚辈感情生活的热情与好奇:“哦?女孩子?信然,你快给我这个老头子详细说说,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能让我们家小砚这块顽石点头的,可不一般啊!”
“这个嘛……”陶教授故意卖了个关子,笑着将目光转向了坐立不安的沈砚,“这可就不是我这个当老师的能说的了。林老,您得亲自问您的外孙。当事人,可就在我旁边听着呢!”
瞬间,两道充满了八卦与探究的目光,一道从电话那头跨越千里而来,一道从办公桌对面直直射来,同时聚焦在了沈砚身上。他感觉浑身发烫。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让他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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