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一块巨大的幕布,无声地笼罩了这座城市。古街上刚刚被点亮的千万盏灯笼与霓虹,散发出一种喧嚣而虚假的暖意,那光芒属于成千上万的游客,却唯独照不亮顾彦泽和周莹之间那片越来越宽阔的、冰冷的阴影地带。
他们默契地离开了那片与他们无关的繁华,沉默地走在返回大学城的漫长道路上。晚饭的地点,两人再次达成了一种无需言说的共识——依旧是学校后街那家挤满了年轻学生、充满了廉价烟火气的面馆。
他们又一次坐在了中午那个靠窗的位置,桌面的油腻感透过手肘的薄薄衣料传递而来,真实而又刺人。他们一人点了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连卧个鸡蛋都没有。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被端了上来,白色的蒸汽在两人之间升腾、缭绕,暂时模糊了彼此的脸庞,仿佛一层刻意制造出来的屏障。这微薄的热气驱散了些许冬夜的寒意,却丝毫无法融化两人之间那已经凝固成冰的沉寂。
这一次,他们都没有再徒劳地去寻找任何话题。
面馆角落的电视机里,正歇斯底里地播放着一档周末黄金档的综艺节目。主持人和嘉宾为了制造笑点,发出阵阵经过精心设计的、夸张无比的爆笑声。那笑声和面馆里其他食客——那些刚刚结束自习的情侣、那些打完球赛的兄弟——的谈笑声、划拳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充满生命活力的声浪。而这股声浪,像潮水一样拍打着顾彦泽和周莹这张孤岛般的桌子,反衬得他们这一隅的安静,几乎像是一种罪过。
顾彦泽低着头,用筷子一遍又一遍地、毫无意识地挑动着碗里的面条。白色的面条被他反复地捞起,又无力地滑落,沉入清淡的汤底之中,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被一次次捞起,又一次次沉入无底的深渊。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就在这里,就在这碗快要凉透的面条面前。他必须开口,必须说出那个早在心里演练了千百遍、冰冷而标准的句子。他甚至已经构思好了腹稿,从他们共同的过去讲起,到如今无法弥补的差距,再到为了彼此更好的未来,最后以一句“我们分开吧”作为结尾。理智、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为对方着想的伪善。
然而,他的喉咙却像被堵住了,每个字都无比沉重,让他无法出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狂乱地冲撞,每一次撞击都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是一个在辩论场上能言善辩的主力,是一个在课堂上崭露头角的学生,可在此刻,他却变成了一个懦弱的哑巴。
就在他终于鼓足了毕生勇气,攥紧了藏在桌下的拳头,准备用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开口的那个瞬间,对面的周莹,却先他一步,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她的动作很轻,筷子与碗沿碰撞,只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脆响。
她用餐巾纸,极其仔细地、慢慢地擦了擦嘴,仿佛在进行一个极具仪式感的动作。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不闪不避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在面馆顶上那盏忽明忽暗、蒙着一层油污的日光灯下,显得异常清澈,仿佛经过了一整天与这个世界的冲撞和审视,已经洗去了所有白日里的迷茫、自卑与不安,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碎的澄明。
“阿泽,”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精准的、锋利的手术刀,瞬间穿透了周围所有的嘈杂,清晰无比地扎进了他的耳膜,“我今天晚上就回去了。是晚上九点钟的火车。票……我已经买好了。”
顾彦泽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错愕与震惊。他像一个在刑场上等待行刑的犯人,一直以为那把掌握着自己命运的屠刀,必须由自己亲手挥下,却没想到,宣判他死刑的,竟然是那个他以为的、沉默的受难者。
周莹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嘴角忽然牵起了一抹笑容。那笑容很复杂,其中有释然,有酸楚,更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温柔。
“你是不是觉得,这话……特别难开口?”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顾彦泽的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当场揭穿的、手法拙劣的小偷。他所有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所有关于如何开口的挣扎与演练,所有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主导权”,在她这句平静的问话面前,轰然倒塌,化为齑粉,狼狈不堪。
“其实,从我决定买票来泽江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来做什么的了。”她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回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我们最后一次在电话里,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我因为算错了几个包裹,被站长扣了五百块钱。我难过得想哭,不是心疼钱,就是觉得委屈。我跟你说了半天,你最后跟我说,‘这五百块是沉没成本,你不该为这个投入过多情绪。从成本收益来看,这份工作的情绪价值太低了,你应该理性评估一下,换个工作的机会成本是不是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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