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楛矢石砮 第40章 鹰神萨满（三）

月朗星稀，夜半的雄库鲁部落安静得如画在雪地上的一幅画儿。猪仔拱到母猪的肚皮下睡了，枝头的麻雀挤在窝里睡了，连守夜的狗儿也趴在地上耷拉着耳朵假寐了。地穴中，火塘的火苒苒地维持着热度，偶尔因为房顶有风钻进来，跳跃出红艳艳的火花，转瞬就又苍白着隐藏了红润。呼噜声此起彼伏，盖过了翻身时的簌簌声，梦靥中的呢喃咕噜声。

“既然没睡着，就起来聊聊天吧。这样躺着更累！”

阿苏族长拍拍高礼师的肩轻声说道。

“不好意思，惊扰到你了！”

高礼师翻过身面对着阿苏族长小声说道，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凭直觉猜测阿苏族长的心思。阿苏族长从看到他那刻就释放出了莫名的敌意，这让高礼师极不舒服，很想逃避，可阿苏族长却如猫捉老鼠一样不肯放过他。

“我们去火塘边吧，那里暖和些。”

阿苏族长说完不等高礼师回应就起身向火塘走去，高礼师只得起来跟在他后面。

两个人坐在火塘边，高礼师故意坐到阿苏族长的对面。阿苏族长这次没有勉强他坐到自己身边，只是顾自把几块松木扔到火堆里，只片刻松木就冒着烟着起来。火光照亮了阿苏族长的脸，让他看起来温和了许多，没了白天的咄咄逼人。

“噶卢岱说是在河岗上遇到你们的……你射死了她的貂鼠她却夸你箭法准，这不太符合她平时的性情……”

阿苏族长停下来，那双锐利如鹰的眼死盯着高礼师躲避的目光，让高礼师极其不自在。这种被审判的感觉让他有些抓狂。为了早些摆脱这种不适感，高礼师不得不瞪起双眼回视对面的阿苏族长。此刻内心有股不受他控制的力量让他意识到不能在气势上被阿苏族长盖住。

“五年前，我的阿浑还在世。他是我们部落的族长，博西勒是我的阿沙（满语称呼，汉意嫂子）。

那年的夏天，雨下得特别勤，湖水不断上涨，低一些的河岗都被湖水淹没了，大湖和小湖连成了一片。

因为雨一直在下，密密麻麻的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部落的房子都已进水无法居住，所以大家只好架起树屋遮风挡雨。水火无情，阿浑告诫族人没有特殊原因不得离开树屋。大家自然知道洪水的厉害，就都老老实实地呆在树屋中祈盼雨快些停。

阿浑怕湖岗被洪水冲垮，危及部落的安全，就让我带着几个水性好的族人去巡查湖岗。

我们几个人沿着湖岗边勘察边做标记，突然有人指着前方大喊湖岗塌了！有人掉水里了！我急忙看去，见一个小人影正在波涛汹涌的湖水里挣扎，那人抓着的树枝只和树干连着一点儿，马上就要断开了。

不及多想，我本能地跳进湖水里，奋力游向那个落水的小人。好不容易靠近了，才看清那个小人竟然是个女孩，当时她正用双臂搂住树枝，手里却捧着一窝小貂鼠。

待我和随后游过来的族人把小女孩和她手里捧着的貂鼠仔救上岸时，小女孩已经冷得面色青紫，直打牙梆子。我也没多想，直接抱起她扯开桦树皮衣把她搂在了怀里。

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稍微缓过来能正常说话后就嚷着让正拿着那窝貂鼠仔看热闹的族人把貂鼠仔还给她。族人看她真心着急就笑着把手里的貂鼠仔递给她，她接过来如母貂一样把它们搂在了自己的怀里。如此还不算，她竟然一边用手安抚着它们，一边和它们说起了话儿，星星一样亮的大眼睛里盛着满满的爱……”

因为回忆，阿苏族长的眼里又有了温情。

“那个女孩是噶卢岱？”

高礼师盯着阿苏族长问道。

“噶卢岱从出生就没见过她的额默，但她爱所有有生命的东西。大萨满说她是鹰神的使者，会给部落带来光明和温暖。冒雨爬上树救貂鼠仔那年她还是个只有七岁的小丫头……”

阿苏族长的眼里竟然有了泪光，在火花的映照中熠熠生辉。

“我会去俄克斯海寻回鹰神，帮她完成做大萨满的心愿！”

高礼师感觉自己又成了旁观者，此刻和阿苏族长对话的是大狼。大狼对爱是直接了当的，不会退缩，也不会忍让。

“如果一年前，阿浑没有被湖神招走，我没有被大萨满认定为新族长，没有按传统取博西勒，噶卢岱就不会想成为大萨满！”

阿苏族长的眼里落进了两团火，烧得他扭曲了五官。

“这是命！既然噶卢岱选择了我，我就不会负她！”

大狼直视着阿苏族长。他从没有当族长的野心，心爱的女孩在哪他就愿意留在哪。

“我们部落已经有鹰神萨满了，噶卢岱没有机会当大萨满的，你何苦给她无望的希望呢！”

阿苏族长眼里的火被痛苦折磨得即将熄灭却不肯遁去。

“她说只要现在的鹰神萨满没有生养她就有机会成为鹰神萨满！”

大狼仍旧固执地坚持着。

“大萨满临终前告诉我说噶卢岱无法成为鹰神萨满，尽管她有成为萨满的潜质……大萨满的话你总该听吧！”

阿苏族长几乎是在央求大狼了，他的眼里没了火星儿，只毫无生气地呆看着前方的火塘。

“……”

大狼虽然不服气却不想再刺激阿苏族长了。噶卢岱成不了大萨满又能怎样？只要她愿意也可以随自己一起去忽汗水生活啊！

眼见谈话无法继续，两个男人都沉默着看向眼前燃烧着的火塘，想着自己的心事。火塘里新加入的松木已经多半烧成了炭灰，淡淡的灰，淡淡的白，没了热度，一阵夜风扫过，白灰便随着飞起落到两个男人的头上、身上。寒意袭来，高礼师如从梦魇中惊醒一样，他裹紧身上的熊皮衣，偷眼看向对面的阿苏族长。阿苏族长如入定的僧人般端坐着，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存了。

高礼师咽了口唾沫，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阿苏族长一定是喜欢噶卢岱的，噶卢岱也应该是喜欢阿苏族长的。阿苏族长虽然取了博西勒，但也可以再取噶卢岱啊？为什么大萨满说噶卢岱不能成为大萨满呢？噶卢岱为什么会选择我？是因为我和阿苏族长有相似的地方？一定是的！

如此想着高礼师不由抬头看向对面的阿苏族长，凑巧阿苏族长也从禅定中醒来，正抬头看向他。四目相对，两个男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答案，尴尬地苦笑后他们就都释然了。

“睡觉吧！天快亮了！”

阿苏族长恢复了威严起身向草榻走去。

高礼师没有搭话，也随后站起来跟在阿苏族长身后。躺下后，高礼师不敢再动一下，总感觉有双眼睛在暗黑中监视着他。后背一阵阵冷，无奈他只得裹紧了熊皮衣，痛苦地煎熬着，盼着天早些亮。坚持着，坚持着，几欲崩溃时却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竟然回到了现代，正坐在餐桌前，抬眼间，噶卢岱竟然穿着粉白色的旗袍端着一盘清蒸白鱼向他走来，待到近前还没等他开口，噶卢岱就笑盈盈地举着那盘鱼让他闻香不香，他闭上眼睛凑近了使劲吸了吸鼻子说：“香，太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