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璋夫妇离世后的第三年春天,西苑的海棠开了。
不是一株两株,是满院子的海棠——这些年黛玉和砚之沿着院墙种下的数十株幼苗,在老树的荫庇下,竟在同一个清晨齐齐绽放。粉白的花朵压弯了枝头,香气浓郁得仿佛能凝成实质,从苏府高墙漫出去,飘满了整条春棠里。
那日恰是清明。
黛玉天未亮就起身,亲自准备了祭品:一壶明前龙井,是父亲生前最爱的;一碟桂花糕,母亲总说这是“春天的甜味”;还有新摘的海棠花,用清水养在白玉瓶里,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她抱着祭品走进西苑时,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三年了,这个院子依旧保持着父母生前的模样。青石棋枰上的落叶每天有人清扫,但棋子永远停留在父亲最后那局;书房里的书案纤尘不染,笔墨纸砚摆放的位置分毫不差,仿佛主人只是出门散步,随时会回来;卧室的窗棂上,那道胭脂盒砸出的裂痕还在,晨光透过时,会在梳妆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最醒目的,还是院中那两株相依的海棠。
老树在左,新树在右。老树的根系旁埋着父母的骨灰——一半在树下,另一半遵照母亲遗愿撒在了落雁湖。新树是母亲下葬那日种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枝桠与老树在空中交错,像两个灵魂在温柔相拥。
黛玉在树下摆好祭品,却没有像往年那样跪拜。她只是静静站着,仰头看花。
晨光渐亮,花瓣上的露珠开始闪烁。忽然一阵风过,几片花瓣飘落,其中一片正落在她眉心,带着清凉的触感。她闭上眼,恍惚间听见了琴声。
不是幻觉——是真的琴声,从隔壁院子传来。
她循声走去,穿过月洞门,便看见砚之坐在庭中,膝上搁着那架“清商”琴。断弦早已续上,此刻在他指下流淌出的是《春江花月夜》。他弹得很慢,很轻,每一个音符都像在小心翼翼地叩问什么。
黛玉没有打扰,只是倚在门边静静听。
一曲终了,余音在晨光中袅袅不散。砚之的手指还按在琴弦上,低头不语。
“哥哥今日怎么想起弹琴了?”黛玉轻声问。
砚之抬起头,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恍惚,随即化作温柔的笑意:“梦见父亲了。他说母亲的琴太久不响,该让它活过来。”
“父亲在梦里……还好么?”
“好。”砚之的眼神变得悠远,“和母亲在一块儿,在一大片海棠林里。他说那里的海棠四季常开,没有凋零的时候。”
黛玉走到他身边坐下,手指轻抚琴身。冰凉的木质触感下,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指尖的温度。三年了,每次触碰这架琴,她都会想起母亲临终前调弦的模样——手指微颤,眼神却无比专注,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告别。
“我昨夜也梦见了。”她低声说,“梦见小时候,雷雨夜,我抱着枕头跑去书房找二叔。他正写奏折,见我来了,便放下笔,把我抱到膝上,用春棠笺折小兔子……”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梦里太真了,醒来时枕头都湿了。”
砚之伸手揽住她的肩。这个从小寡言的兄长,如今已学会用行动代替言语。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看晨光一寸一寸爬满庭院,将海棠花染成金粉色。
许久,砚之才开口:“今日祭扫后,我想去趟翰林院。”
黛玉一愣:“今日休沐,哥哥去翰林院作甚?”
“整理父亲的手稿。”砚之的眼神变得坚定,“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想父亲留下的那句话——‘春深不谢,不在海棠,在人心’。人心如何不谢?我想,答案或许就在他那些未刊行的文章里。”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装订粗糙的手抄册子。封面上是苏云璋的字迹,铁画银钩四个字:《棠荫笔谭》。
黛玉接过册子,小心翻开。里面收录的不是政论奏疏,而是父亲多年来的随笔——有关农耕的观察,市井的见闻,孩童的趣语,甚至是对一朵云、一阵风的感悟。字里行间没有庙堂之高,只有烟火人间。
“这是……”
“父亲晚年写的。”砚之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段:‘今晨见卖花老妪,鬓发如雪,犹自担花沿街叫卖。问其年纪,八十有三。问何以不息,答曰:海棠要开,人便要活。活一日,卖一日,见一日花开,便是一日春天。’”
黛玉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看见父亲伏案书写时的模样——眉目温润,唇角含笑,笔下流淌的是对生命最深的眷恋。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父亲要我们守的,从来不是苏家的荣华,是这人间烟火里的春天。是卖花老妪鬓边的白发,是孩童追逐落花的笑声,是每年海棠开时,家家户户窗前的喜悦。”
砚之重重点头:“所以我想把这些文章整理出来,刊印成册。不署父亲的名字,只题‘春深居士’。让这些字句散入民间,就像海棠花瓣飘进千家万户——这才是真正的‘家国同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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