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锦棠春深 第30章 心意渐明

元启二十四年的上元灯节，在人们的翘首期盼中，裹挟着更为炽烈的喧嚣与华彩，席卷了整座金陵城。仿佛连天公也欲成全这人间盛景，白日里还是阴云沉沉，入夜后竟云开月现，一轮清辉皎皎的冰轮高悬天际，与地面上万千璀璨灯火交相辉映，将这座帝王之都妆点得如同琼楼玉宇，不似人间。

苏府与柳府依旧相约同行。为避免不必要的关注，两家并未大张旗鼓，只各乘了不甚起眼的青幔小车，在离最繁华的御街尚有一段距离的清静巷口汇合。

苏子珩先一步下车，立于微凉的夜风中等候。他今日穿着一身玄青色暗云纹锦袍，外罩一件墨狐裘披风，领口簇新的风毛衬得他下颌线条愈发清晰，少了几分少年的柔和，多了几分青年的清峻。目光沉静地望着巷口，唯有负在身后、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不多时，柳府的马车悄然而至。车帘掀开，先下来的是柳尚书夫妇。随后，一只纤纤素手搭着侍女的手臂，轻轻探身而出。

柳清徽身着一件莲青色织锦缎面的斗篷，兜帽边缘缀着一圈柔软的银狐毛，愈发显得她脸儿小巧，肌肤莹白。许是因着及笄后已是成人装扮，她今日未再以轻纱遮面，只是薄施脂粉，淡扫蛾眉，唇上点了些许嫣红。青丝绾成了端庄的垂鬟分肖髻，发间别无多余饰物，只斜斜簪着那支他赠与的羊脂玉兰簪。清冷的玉色在灯火流转下，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与她通身的清华气度相得益彰，宛如月下仙姝，清丽不可方物。

她抬眼望来，正对上苏子珩的目光。月色与灯辉同时落入她清澈的眸中，漾开细碎而明亮的光点。她微微抿唇，颊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却并未躲闪，只向他轻轻颔首，算是见礼。那一眼之中，含着些许羞涩，些许欢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只有彼此才能读懂的亲近。

苏子珩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他上前一步，向柳尚书夫妇行礼问安后，便自然而然地，与她并肩走在了一起。两家的长辈们似乎有意成全，寒暄几句后，便放慢了脚步，渐渐与他们拉开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只让贴身伺候的丫鬟小厮远远跟着，既全了礼数，又留给了年轻人一方难得的自在天地。

他们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缓缓步入御街主干道。刹那间，仿佛跌入了一个由光影和喧嚣构成的、沸腾的海洋。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绵延不绝，绘着人物故事的走马灯、栩栩如生的鱼龙灯、精巧别致的宫灯、玲珑可爱的生肖灯……琳琅满目，应接不暇。爆竹声声，丝竹管弦之声从沿街的酒楼茶肆中飘出，混合着商贩的叫卖、游人的惊叹与笑语，汇成一股巨大而欢腾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然而，在这极致的喧闹之中，并肩而行的两人之间，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静谧的屏障。起初，他们并未多言，只是静静地走着，目光流连于璀璨的灯河。流光溢彩映照在彼此的脸上，明明灭灭，如同此刻悸动不安的心绪。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极淡的绿萼梅冷香，与她发间那支玉簪的温润气息隐隐交融，在这充满了烟火气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逸动人。

“你看那盏明月灯，”柳清徽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盏巨大的、做成圆月形状、内里透出柔和光晕的灯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倒是应了今晚的景致，虽是人造之光，却也皎洁可爱。”

苏子珩顺着她所指望去，目光却更多地落在她仰起的、被灯光勾勒出柔美弧度的侧脸上。他心中微动，低声道：“人造之光，虽可璀璨一时，终不及天心明月，清辉自生，亘古长存。便如这满街喧嚣，虽则热闹，人心若无所依，亦不过是浮光掠影。”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几分，意有所指，“有些景致，有些……人，其光华源自内在，不假外物，反而更显珍贵。”

柳清徽闻言，转眸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讶异便化为了更深的笑意，如同春水漾开层层涟漪：“子珩兄此言，总是这般……与众不同。世人皆沉醉于此间热闹，你却能于繁华中见本真。”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轻了几分，“只是，不知子珩兄所言那‘源自内在的光华’，指的是天边月，还是……眼中人？”

这话已带着几分大胆的试探。苏子珩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看着她微红的耳根，看着她因紧张而轻轻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一股强烈的、想要将积压在心底许久的情愫尽数倾吐的冲动，汹涌而至，几乎要冲破所有礼法与矜持的束缚。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却牢牢锁住她，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温柔，几乎是在她耳畔低语：“清徽妹妹冰雪聪明，何必明知故问？天边月固然清冷高悬，却不及……眼前人，一颦一笑，皆能照彻我心。”

这话已近乎**的表白。周遭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在瞬间被抽离，世界缩小到只剩下彼此之间这方寸之地。璀璨的灯火化作了模糊的背景，游人的身影如同虚幻的剪影。他看着她骤然抬起的眼眸，那里面水光潋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无法掩饰的欢喜，以及一丝属于少女的、纯然的慌乱。她的唇微微张启，似乎也想回应什么，那呼之欲出的言语，几乎已经触及了舌尖。

就在这心意即将彻底明朗、尘埃落定的刹那，几个提着兔子灯追逐嬉闹的孩童，猛地从他们之间尖叫着穿梭而过，其中一个险些撞到柳清徽。苏子珩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那瞬间的接触，隔着厚厚的衣料，却仿佛带着电流，让两人都微微一颤。

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沉浸在彼此情意中的两人。柳清徽受惊般后退了半步，脸颊绯红如霞，方才几乎脱口而出的话语，也硬生生咽了回去。苏子珩也迅速收回手，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姿态，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的情绪一时难以平复。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了柳夫人略带焦急的呼唤声：“清徽——清徽——快到这边来，这鳌山灯真是巧夺天工！”

时机，终究是错过了。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静谧与直抒胸臆的勇气，被这现实的人流与呼唤打断。汹涌的情感浪潮被迫退回堤岸之下，只在心底留下更加深刻难平的沟壑。

柳清徽定了定神，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与如释重负：“母亲在唤我了。”

“嗯。”苏子珩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身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眷恋与深深的克制，“灯市人多，小心脚下。”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的一句叮嘱。

两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向着两家大人所在的方向走去。重新汇入汹涌的人潮，周遭的喧嚣再次变得真实而具体。方才那片刻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静谧与悸动，仿佛只是一个短暂而极致美好的幻梦，醒来后，余温犹在，却已无法抓住。

分别时，在各自家中的马车前，两人再次对视一眼。万千未尽的言语，未能宣之于口的心意，都沉淀在那深深的一望之中。他看到她眸中那一抹未散的柔情、淡淡的遗憾与对未来隐隐的期盼；她也看到他眼中那深沉的眷恋、坚定的决心与无声的承诺。

“清徽妹妹，告辞。”

“子珩兄，再会。”

马车缓缓启动，载着满腹心事，向着不同的方向驶去。苏子珩靠在微凉的车壁上，闭上眼，脑海中依旧是灯下她欲语还休的潋滟眸光，是她发间那支玉簪温润的光泽，是那险些冲破一切束缚的、炽热的情感涌动。

心意已如明镜，彼此映照，清晰无比。上元夜的漫天灯火，见证了这份情感的炽热与纯粹，也见证了那份属于他们这个年纪与身份的、不得不有的含蓄与克制。只待一个水到渠成的时机，将这镜中清晰无比的影像，变为现实世界中，最坚定的承诺。而那一天，似乎已不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