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锦棠春深 第1章 雪夜麟儿

元启十七年的除夕，金陵城是在一片沉甸甸的铅灰色云层下，捱到傍晚的。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子，敲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待到华灯初上，那雪便成了势，纷纷扬扬，扯絮般落下来，不过半个时辰，苏国公府的朱门、石狮、亭台楼阁，便都覆上了一层松软而洁净的银白。

府邸深处，当家主母陆夫人的院落却亮如白昼。丫鬟仆妇们端着热水，捧着布巾，脚步既快且轻地穿梭在暖廊与正房之间，人人面上都凝着一层紧张与期盼。浓重的药味混合着炭火的暖意，从门帘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国公苏衡屏退了想要给他打伞的长随，独自立在庭院中央的雪地里。雪花落在他玄色的锦缎常服上，旋即化开，留下深色的水渍。这位年过四旬、曾在边关沙场上叱咤风云的武将，此刻眉峰微蹙，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目光定定地望着那扇透出光亮和人影的支摘窗。里面偶尔传出的压抑呻吟，像无形的丝线，牵扯着他的心神。

“父亲，雪太大了。”

身后传来尚带稚气的清朗声音。苏衡回头，见是嫡长子苏云玦。十岁的少年，已初具其父端方沉稳的轮廓，他撑着一柄油纸伞，努力想为父亲遮去风雪，自己的肩头却落满了白。

“无妨。”苏衡声音有些沙哑，抬手拂去儿子肩上的雪，“你母亲……”

话未说完，他的目光被廊檐下一株西府海棠吸引了过去。寒冬时节，那海棠本该是枯枝嶙峋，在雪光与廊灯光晕的交映下，他却清晰地看到，那深褐色的枝头，竟不知何时，缀满了密密麻麻、米粒大小的紫红色花蕾！苞尖那一点娇艳，在冰天雪地中，倔强地燃烧着生命的颜色。

苏云玦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也不由愕然：“父亲，这海棠……怎会在此时结蕾？”

苏衡心中巨震，一个模糊而惊人的念头尚未成形，便被内室里骤然爆发出的一声清越婴啼打断！

那哭声极响亮，穿透风雪与窗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命力，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生了！夫人生了！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稳婆欢喜得变了调的声音紧接着响起，门帘被猛地掀开，暖烘烘的、带着血气和药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也就在这一刹那，仿佛是为了呼应这新生命的降临，院中那株海棠最顶端的几颗花蕾，“啵”的一声极轻极脆的响，就在苏衡父子眼前，颤巍巍地、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姿态，绽放开来！四五朵重瓣海棠，色泽娇嫩如玉，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雪沫，在凛冽的寒气中傲然吐露芳华，一股清冽而独特的异香，瞬间弥漫了小半个庭院。

“祥瑞！这是天降祥瑞啊！” 一个老仆率先反应过来，激动地跪倒在雪地里。其余仆从也纷纷跪倒，口称吉兆，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苏衡深吸一口气，那冷香混合着暖阁的气息沁入肺腑，他拍了拍长子的肩，声音沉稳了许多：“去看看你母亲和弟弟。”

内室已被迅速收拾妥当，暖意融融，烛火跳跃。陆夫人疲惫地靠在软枕上，发鬓濡湿，脸色苍白，唇角却噙着一抹温柔而满足的笑意。

“国公爷……”她轻声唤道，目光柔柔地投向丈夫。

苏衡快步上前，在床沿坐下，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辛苦你了，夫人。”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乳母怀中那个裹在杏子红绫被里的襁褓上。乳母会意，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过来。苏衡动作略显僵硬，却极尽轻柔地将那小小的襁褓接过。

新生儿竟不像寻常婴孩那般通红褶皱，反而肌肤白皙，透着淡淡的粉。他止了啼哭，一双眸子乌溜溜的，清澈得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此刻正懵懂地睁着，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他似乎不怕生，小小的拳头从襁褓边缘挣出，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恰好触到苏衡因常年习武而带着薄茧的手指。

“父亲，弟弟在动。” 苏云玦凑在旁边，好奇又欢喜地看着这个新鲜出炉的弟弟，忍不住伸出食指，极轻地碰了碰那更小的手指。

苏衡凝视着幼子玉雪可爱的面容，又抬眼望向窗外那株在风雪中奇迹般绽放的海棠，心中感慨万千，先前那模糊的念头此刻清晰起来。他沉吟片刻，对夫人温声道：“夫人辛苦了。此子生于除夕雪夜，庭前海棠反季而开，身带异香，实乃祥瑞之兆，亦是我苏家之福。我苏家以武立家，以文传世，望此子能如美玉，温润其表，刚韧其心，便取名‘云璋’，如何？”

“云璋……苏云璋……”陆氏低声念了两遍，眼中满是慈爱与认可，“玉质光华，璋国栋梁。好，都听国公爷的。”

“好！好一个云璋！”

声若洪钟的笑声自门外传来，精神矍铄的老国公爷苏擎，不顾风雪，拄着蟠龙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满身是雪也毫不在意。

“快！让老夫看看我的乖孙！” 他从儿子手中近乎“抢”过襁褓，动作却意外地娴熟稳妥。他低头端详着婴儿精致的小脸，又深深嗅了嗅那萦绕不散的清雅棠香，更是开怀，雪白的须眉都笑得颤动起来。

他抱着孩子，几步走到窗边，猛地推开半扇支摘窗，让夹杂着雪花的冷风和浓郁花香一同涌入。他指着院中那株傲雪盛放的海棠，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笃定与豪迈，对怀中尚不知事的婴孩，也对着满屋子的人宣告：

“瞧瞧！这天地为你绽放！此乃春棠之气，福泽深厚！待来年春暖，冻土化开，老夫要亲自为你，在这院中再植一株上好的西府海棠！让你与棠木同根而生，与我苏氏荣耀同荣！”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郑重的期许，襁褓中的苏云璋，在那清冽的香气与祖父豪迈的声音里，小小的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清晰的、如同新月般的弧度。

他笑了。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了旧岁的一切；窗内，棠花静放，预示着崭新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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