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的水帘洞比传闻中更热闹。猴子猴孙们见孙悟空回来,扛着桃枝欢呼雀跃,把我们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喊:“大王带客人回来啦!”“这就是孟婆姐姐吗?大王天天念叨呢!”
孙悟空的耳朵尖红得能滴出血,挠着后脑勺呵斥:“瞎嚷嚷啥!快去摘最新鲜的桃,给孟婆妹妹接风!”
没一会儿,石桌上就摆满了桃子,红的像玛瑙,粉的像云霞,最大的那个足有碗口大,孙悟空把它推到我面前:“这个最甜,俺特意留的。”
咬一口,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淌,甜得人眼睛发颤。旁边的小猴子递来块帕子,偷偷说:“姐姐,这桃是大王每天亲自浇水的,说要等最特别的人来才摘。”
孙悟空听见了,一蹦三尺高:“小猴崽子瞎胡说什么!”却转身从洞里抱出个酒坛,拍开泥封,一股清冽的酒香漫开来,“这是俺用桃花酿的酒,埋了三年,今天开封!”
酒液倒在石碗里,泛着淡淡的粉,像掺了桃花的魂。猴子们围着石桌唱跳,孙悟空敲着金箍棒打拍子,唱的还是那首“大王叫我来巡山”,只是词改了:“巡完南山巡北山,摘个甜桃送孟婆……”
喝到微醺时,孙悟空突然拉我到水帘洞外。瀑布像道白帘子挂在眼前,溅起的水珠映着晚霞,晃得人睁不开眼。他手里攥着个空酒碗,指节都捏白了。
“孟婆,”他声音有点发哑,“你说……地府的桃树,会不会比这儿的甜?”
“不知道,”我笑着说,“但它肯定比这儿的倔,在阴曹地府都能扎根。”
他突然笑了,金箍棒在手里转了个圈,棒尖挑起片桃花瓣,落在我发间:“等那桃树结果了,俺再去地府。到时候……”他顿了顿,耳朵更红了,“到时候俺帮你熬汤,俺力气大,能扛动那口大瓮。”
瀑布的水声盖过了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却看见他眼里的光,比洞里的灯火还亮,比天上的星星还暖。
第二天临走时,小猴子们往我包里塞了满满当当的桃干,说:“姐姐要是想大王了,就吃一块,这是大王教我们晒的。”孙悟空背对着我们,假装看瀑布,肩膀却一抽一抽的。
筋斗云上,我摸着包里的桃干,突然发现底下压着张纸,是用金箍棒的尖刻的:“桃花酒还有半坛,等你回来续上。”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花果山的甜,混着地府的凉,像句没说完的话,缠在心上,解不开了。
回到地府的时候,彼岸花依旧开得血红。我在奈何桥边站了半晌,看着亡魂们茫然地接过我的汤,眼里千般不舍万般执念,都在碗沿触唇的刹那化为空白。
风里不再有花果山的甜香,只有忘川水永不止息的呜咽。
可我熬汤时总走神。
舀水的瓢会忽然变得像只酒碗,热气升腾里恍惚映着桃花瓣的影子。有一回我竟对着忘川水脱口而出:“这水用来浇桃树倒不错……”惊得旁边的鬼差瞪圆了眼睛。
夜深鬼静时,我从怀里摸出块桃干。没舍得吃,只是捏在指尖,看它在三生石幽蓝的光晕里泛着温柔的橘黄。甜香丝丝缕缕渗出来,不像花果山初尝时那样浓烈,倒像他说话时吞吐的气息——热烈底下藏着小心翼翼。
那天阎王来巡视,盯着我看了半晌:“孟婆,你最近熬的汤……”他欲言又止,舀起半勺尝了,“倒是比从前更醇厚了。”
我低头搅动汤瓮:“许是火候掌握得好了些。”
“是多了些红尘滋味。”阎王意味深长地笑,“这倒也好,让那些执念太深的魂灵,能品着最后一点暖意上路。”
他走后,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竟有些发烫。
地府的桃树长得慢,却倔强得惊人。我每日去浇忘川水,它便一日一寸地抽枝。直到某个清晨,我照例提着木桶去河边,远远瞧见枝头冒出第一个花苞——不是地府常见的惨白或幽蓝,而是浅浅的、实实在在的粉。
就在那一日,生死簿上出现了异动。
阎王殿前的判官笔无风自动,在“孙悟空”三个字旁洇开一圈金晕。我正送汤路过,听见殿内阎王与判官的交谈:
“这猴子……竟自行消了生死?”
“他本就是天地灵胎,如今功德圆满,跳出三界五行也是天道。”
“那这地府,他怕是再不会来了……”
我手中的汤碗一晃,些许洒在指尖,竟不觉得烫。
回到奈何桥边时,那桃树的花苞已悄悄绽开了一瓣,像试探的手指,沾着地府罕见的露水。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一个老魂颤巍巍地唤我:“孟婆大人,汤……”
夜里,我把所有桃干摊在窗前。一块,两块……整整七十二块,恰是他当年压在五行山下的年岁。我拿起最早那块,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仿佛被谁的指腹反复摩挲过。
正要收起来时,忽然触到纸声。
每块桃干底下,竟都垫着一片极薄的、用桃核雕成的花瓣。七十二片,拼起来该是一朵完整的桃花。最后一片下压着的纸条更小了,字迹却深得几乎刻穿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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