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紫禁城,像一口被严霜冻结的铜钟,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宫墙之上的琉璃瓦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失去了往日的金碧辉煌,檐角的走兽沉默地蛰伏着,仿佛也在承受着这末世般的压抑。
文华殿方向飘来的檀香混杂着宫道边枯草的气息,顺着风势弥漫在整个皇城,那本该安神的香气,此刻却像是一块浸了铅的绒布,压得人胸口发闷。
四月初六,卯时三刻,文华殿内早已香烟缭绕。
神坛前的青铜鼎中,三炷高香燃得正旺,青烟袅袅升起,在殿顶的藻井间盘桓不散。
崇祯帝朱由检身着一袭素色缟衣祭服,腰间系着麻制腰带,正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却难掩那从骨髓里透出的疲惫,乌黑的发髻中已能看到零星白发,那是他登基两年多来,被国事熬出来的痕迹。
案上的龙凤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他苍白憔悴的面容上,将那双深陷的眼眶勾勒得愈发明显。
他微微垂着眼帘,目光落在神坛上供奉的昊天上帝牌位上,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祭服的衣角,指节泛出青白。
自天启七年八月登基以来,这位年轻的皇帝便从未有过一日清闲。
先是清除阉党,整顿朝纲,本以为能开创一番中兴局面,可命运却给了他一连串沉重的打击。
陕西、山西两地的大旱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年。
从崇祯元年开始,那里的土地就像被烈火烤过一般,寸草不生。
先是麦苗枯死,接着河床干裂,最后连井水都渐渐枯竭。
各地奏报灾情的文书几乎每天都能堆满御案,字里行间全是触目惊心的惨状:“民食树皮殆尽”“草根掘尽则食观音土”“饿殍遍野,白骨盈路”。
而辽东的战事更是如同附骨之疽,皇太极率领的后金铁骑甚至越过了长城,在京城周边烧杀抢掠,而且边关的军饷却早已拖欠了半年有余,士兵们饿得连武器都快提不起来了。
“皇上,辰时已到,该行祭天礼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轻手轻脚地走到崇祯身边,压低声音提醒道。
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蟒纹太监服,脸上满是关切,却又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
作为从小陪伴崇祯长大的近侍,他比谁都清楚这位皇帝的难处,也比谁都心疼他的操劳。
朱由检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跪着而有些发麻,他下意识地踉跄了一下,王承恩连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他走到殿中,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那目光里充满了疲惫,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自朕登基以来,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求国泰民安,不负列祖列宗之托。”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文华殿。
“然天不遂人愿,今岁山陕大旱,赤地千里,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辽东鞑子肆虐,边患未平,将士们浴血奋战却无粮饷接济。此非天时之过,乃朕德行有亏,以致上天示警啊!”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即日起,朕在文华殿斋戒三日,每日只进一餐素食,宿于偏殿,以自省己过。百官亦需各自修身反省,不得宴饮作乐,不得贪赃枉法,以期上天垂怜,降下甘霖,暂缓百姓之苦。”
“臣等遵旨!”
百官齐声应道,声音整齐划一,却难掩其中的复杂情绪。
众人纷纷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金砖地面,心中却各有盘算。
户部尚书毕自严跪在最前排,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心中满是焦虑。
他今年已经六十有二,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四十多年,却从未见过如此窘迫的局面。
国库早已空空如也,去年年底为了筹措辽东军饷,他甚至把自己的家当都变卖了一部分捐给朝廷,可那点银子对于庞大的军需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
他偷偷抬眼看向站在殿中的崇祯帝,见皇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想说,就算满朝文武斋戒三年,就算皇上把自己熬垮了,也解决不了国库空虚的根本问题啊!
可这话他不敢说,说了就是触怒龙颜,搞不好还要落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工部尚书南居益则在琢磨着捐纳的事。
他比毕自严年轻几岁,性子也更活络一些。
上个月,他刚刚从江南四府催缴了一批捐银,共计一万多两,解送回京。
可这点银子,连支付辽东一个月的军饷都不够,更别说赈济山陕的百万灾民了。
他在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可以再扩大捐纳的范围,让那些富商大贾再多捐一些,甚至可以考虑卖一些虚职官衔,虽然这会败坏吏治,但眼下也只能是饮鸩止渴了。
兵部尚书张凤翼则紧锁着眉头,他心里想的全是辽东的战事。
边关的孙承宗频频发来告急文书,请求朝廷速发军饷和援兵。
可军饷在哪里?援兵又在哪里?
全国的兵力大多被牵制在陕西、山西的剿匪战场,根本抽不出多余的兵力支援辽东。
他越想越觉得头疼,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斋戒期间,朱由检果然说到做到。
每日清晨,他先是到神坛前祭拜,然后便回到偏殿处理政务,直到深夜才肯歇息。
偏殿里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和几把椅子,与他皇帝的身份格格不入。
桌上堆满了各地送来的奏报,他一页一页地仔细翻阅,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唉声叹气。
这天下午,他翻到一份来自陕西延安府的奏报,上面写道:“崇祯三年三月,延安府安塞县民不聊生,饿死者十之七八。有父子三人,父令子去寻食物,子归,见父已饿死,遂食父之肉;后子亦饿死,其弟又食兄之肉。民间有‘人相食’‘易子而食’之惨状,惨不忍睹。”
看到这些字眼,朱由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滴落在奏报上,将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浸湿。
“朕对不起百姓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自责与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