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婉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二楼的客房的。
她仿佛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凭着本能移动。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陈嘉树的话——“交易”、“同盟”、“各取所需”、“慰藉”、“阴影”……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过去构建出的、关于这个男人的美好想象上。
她没有再哭,眼泪似乎在书房门口就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凉和茫然。
她坐在窗前的沙发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直到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
她想起了与他初识时,他谈论实业救国时眼中闪烁的光;想起他对自己翻译的叶芝诗句表现出的真诚赞赏;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平日沉稳不符的、属于年轻人的锐气与理想……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
不,张婉卿下意识地否认,那些瞬间的共鸣和触动,真实得不容置疑。
可书房里那激烈暧昧的气息,白秀珠离去时坦然甚至带着一丝疏离傲慢的背影,还有陈嘉树那番毫不掩饰的、将情感关系剖析得冰冷而现实的言论……也同样真实得残酷。
他将自己劈成了两半,一半是能与她灵魂共鸣的知己,一半是游走在**与权力边缘的枭雄。他逼着她看清全部,然后让她选择。
离开吗?
带着一笔足够安度余生的钱财,回到嘉兴老家,或者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尝试忘记这里的一切,忘记这个叫陈嘉树的男人,这似乎是最干净、最符合她所受教养的选择。
可是……心为什么会这么痛?不仅仅是因为被背叛的伤心,更像是一种……剥离的痛苦。仿佛离开他,不仅仅是离开一个男人,更是离开了一个她已经开始依赖和憧憬的、更广阔也更真实的世界。
留下吗?
接受一个身边有着其他女人的男人,接受一份不完整、不纯粹的感情?自己甘心吗?家族的脸面,个人的清誉,都将荡然无存。
天光渐渐亮起,晨曦透过窗棂,照亮了房间里的尘埃,也照亮了张婉卿脸上交织的痛苦与挣扎。
*****
陈嘉树同样一夜未眠。
他坐在书房里,没有处理任何文件,只是静静地坐着,指间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雪茄。
书房已经被佣人悄悄收拾干净,地上的狼藉不复存在,空气里也换上了清新的熏香。
清晨,老周照例送来早餐和报纸,眼神比往日更加恭谨,不敢多看一眼。
陈嘉树简单地用了些清粥小菜,然后对老周吩咐:“让厨房准备一份清淡的早餐,给张小姐送到房间。她若问起,就说我在地下室。”
张婉卿终究还是没有动那份送到房间的早餐。
她梳洗整理了一番,换上了一件素雅的白色旗袍,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青黑,但她强迫自己恢复了表面的镇定。
她走下楼梯,客厅里空无一人,犹豫了一下,向一个正在擦拭花瓶的女佣轻声询问:“请问……陈先生在哪里?”
“先生在书房……旁边的那间地下室。”女佣小声回答,带着一丝好奇打量着她。
地下室?张婉卿有些意外,她从未去过那里。她循着指示,走到书房旁一个不起眼的侧门,门虚掩着,她迟疑片刻,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门内是一段向下的水泥台阶,光线昏暗,但走下去,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与其说是地下室,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技术工作间。
墙壁上挂着各种工具和机械图纸,工作台上摆放着拆解开的柴油机零件、测量仪器,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味道。
陈嘉树正背对着入口,俯身在工作台前,用游标卡尺测量着一个活塞部件的尺寸,神情专注,动作精准而稳定。
张婉卿静静地站在台阶下,没有打扰他,她看着他拿起锉刀,小心地修正着一个微小的毛刺,那侧脸在台灯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和……真实。
她忽然明白了,他昨夜所说的“活生生的人”是什么意思。
陈嘉树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
看到是张婉卿,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
“醒了?用早餐了吗?”
“没什么胃口。”张婉卿轻声回答,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那些精密的零件,“这里是……”
“明远机械厂一些关键部件的改进和测试,在这里做更保密。”陈嘉树放下工具,用棉纱擦了擦手,“吵到你了?”
“没有。”张婉卿摇摇头。
“我想了一夜。”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地下室里回荡,“我想离开。”
陈嘉树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眼神深沉了些,微微颔首:“好,我会……”
“但是,”张婉卿打断了他,语气决绝,“我发现自己做不到。”
陈嘉树要说的话停在了嘴边,静静地看着她。
“不是因为贪图你承诺的安稳,也不是畏惧离开后的未知。”她继续说道,声音微微发颤 “是因为……我见过你谈论理想时的光芒,也见过你算计谋划时的冷静,以及你对待感情……那近乎残忍的诚实。我害怕这样的你,但我也……无法否认,这样的你,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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