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枭雄 第24章 新局、旧敌与立言

民国十六年秋，宁汉合流的政治喧嚣逐渐沉淀，南京国民政府的统治格局初定。

黄浦江的江水依旧浑浊，裹挟着时代的泥沙奔流不息，江面上悬挂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的船只明显多了起来。

陈嘉树坐在文华印务的办公室里，窗外是上海喧闹的街道。

他刚刚审阅完明远机械厂送来的八月财务报表，与卢作孚合作的川渝订单带来了稳定的现金流，但距离他心目中的实业规模，还相差甚远。资本的力量，在和平年代是助推器，在这乱世，则是护身符和开路先锋。

“东家，这是本月《沪上商情快讯》的读者来信摘要，有几封是从南京寄来的。”胡管事恭敬地递上一叠信件抄录稿。

陈嘉树随手翻阅，大多是商人询问具体商品行情，或对某些“市井风声”表示求证。但其中一封，落款是“《银行周报》编辑部”，引起了他的注意。

信中以客气而探究的口吻，提及了此前江海关二五附税国库券市场的剧烈波动，称“闻听陈先生于此役中颇有斩获，见解非凡”，并委婉询问，“可否赐稿一篇，不拘题材，略谈金融市道之心得，以飨读者？”

《银行周报》是此时中国金融界颇具影响力的专业刊物。

陈嘉树放下信纸，手指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虽百废待兴，但对舆论和思想的管控，以及经济政策的走向，都将是影响他未来布局的关键变量。这是一个试探风声、同时树立形象的机会。

他铺开稿纸，没有过多犹豫，提笔蘸墨。他写的并非具体操作，而是以一个亲历者和理论梳理者的视角，撰写了题为 《论市场预期与非理性波动》 的短文。

文中，他巧妙地避开了利用历史先知的具体细节，转而运用现代金融学中关于“市场有效性”、“羊群效应”和“信息不对称”的核心思想，以此次国库券风波为例，剖析了恐慌情绪如何被放大，信息差如何被利用，以及个体理性如何汇聚成集体的非理性狂潮。

文章语言精炼，逻辑清晰，以一种超越时代的理论高度，将一次惊心动魄的投机博弈，解构成了一场可被理解的群体心理与信息传播的案例。

“胡管事，将这篇文章誊抄清楚，以我的名义回复《银行周报》。”陈嘉树将稿纸递出。

“是，东家。”胡管事虽不完全懂文中深意，但能感觉到其分量。

处理完这件事，周世昌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低声道：“陈先生，白秀珠那边通过死信箱送了新消息过来。中村已确认被调离回国，新来的负责人叫伊藤信介，背景更深，是日本内务省系统出来的，行事风格尚不清楚。另外，南京方面，似乎有人在非正式场合询问过您的背景，但暂时没有进一步动作。”

“继续观察，保持静默。白秀珠这条线，现在价值更大了，要确保她的安全，但非必要不启用。”陈嘉树吩咐道。伊藤信介的到来，以及南京方面隐约的关注，都意味着暂时的风平浪静可能结束。

“明白。”周世昌点头，随即又汇报了另一件事，“我们按照您的吩咐，对三井物产收购稀有金属的渠道进行外围观察，发现他们主要通过几家位于公共租界的日本商社进行，资金流很大，但货物最终流向成谜，似乎在几个码头之间转换，难以追踪。”

“很正常，对方很谨慎。这条线放长，保持监视即可，不要试图靠得太近。记录下所有与他们有接触的中国买办和中间商。”三井如此大规模、低调的资金运作，背后必然有更深刻的战略意图，他需要先摸清其网络。

几天后，《银行周报》最新一期出刊，陈嘉树的那篇文章被放在了显眼位置。文章一经刊出，便在沪上金融圈内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不同于以往要么空谈道理、要么流于市井经验的评论，这篇文章展现出的理论框架和分析视角，让许多业内人士感到既新奇又深刻。

卢作孚从重庆发来电报，除了沟通业务，末尾特意加了一句：“……见兄发表于《银行周报》之宏文，鞭辟入里，发人深省。作孚于实业中挣扎，对文中所述‘信息之困’、‘预期之害’感同身受。盼日后能多聆教益。”

这封电报让陈嘉树意识到，他的“笔”与他的“资本”和“武力”一样，开始成为一种新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吸引同道，能塑造形象，甚至能在看不见的战场上设置议题。

傍晚，他应约前往张婉卿的堂姐家。

这次，张婉卿没有泡茶，而是拿出一本最新出版的《东方杂志》，翻到转载他文章的那一页，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

“嘉树兄此文，我反复读了三遍。”她的语气带着钦佩，“以往只觉得金融市场波谲云诡，尽是投机逐利之徒，读了嘉树兄的文章，才知其中亦有规律与学问可言。‘羊群效应’一词，尤为贴切，不仅于金融市场，于世事人心，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结合自己对历史和社会的观察，与陈嘉树探讨文中观点，言辞间展现出的理解力和洞察力，让陈嘉树也微微讶异，对她更加欣赏。

离开时，张婉卿送他至门口，轻声道：“古人云，立德、立功、立言。嘉树兄如今实业报国，是谓立功；如今发此宏声，是谓立言。婉卿拭目以待。”

陈嘉树看着她，心中微动。立功，立言……这或许是他在这个时代，除了自身安危与利益之外，可以追求的更高层次的东西。

回到公寓，夜已深。他走到书桌前，摊开一份空白的稿纸。与张婉卿的谈话，卢作孚的反馈，以及自身在实业推进中遇到的种种壁垒——官府的苛扰、资本的短视、外资的挤压——种种思绪在他脑中汇聚。

南京国民政府虽然成立，但旧有的沉疴并未一扫而空，新的问题又在滋生。

他提起笔，在稿纸顶端写下一行字：

《困局与破局：当前中国实业与金融关系之刍议》

他决定写一篇更系统、更具批判性和建设性的文章。

他要将他在明远机械厂、在民生公司看到的微观困境，与他在金融市场感受到的宏观乱象结合起来，矛头直指当前经济生态的深层弊病，尤其是南京政府亟待厘清的经济政策。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思想的刀锋在磨石上砥砺。

这不再是仅仅为了应对危机或获取利益的算计，而是他开始尝试，用超越这个时代的学识，为这个初生的政权，也为这个时代，刻下一道属于自己的思想印记。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但在陈嘉树的书房里，一种新的、无形的影响力，正在悄然孕育。

这影响力，或许将比资本更加持久，比武力更加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