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季泽安离开京城的第五天,也是大雍有史以来第一次公开发售国产精盐。
我站在珍馐阁的顶楼雅间,透过窗户向下望去。户部衙门前新设的告示牌周围,车马拥堵,人群熙攘,喧闹声不绝于耳。
惊鸿侍立在我身旁,伸手指向楼下几辆看似朴素、实则用料讲究的马车,低声说道:“大小姐请看,那辆青幔双辕的,是陇西陈家的车驾。”她的手指微微移动,“旁边那辆黑漆平顶的,车里坐的应该是琅琊王氏现在的当家人——王崇义。另外那两辆,分别是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这四家,当年太上皇北堂离起兵时都曾暗中资助,但天下平定之后,却都推辞了封赏。”
我轻轻叩击着冰凉的窗棂,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世家大族根基深厚,任凭皇帝更迭,他们自岿然不动。推辞封赏,不过是深谙‘功高震主’的道理,明哲保身罢了。像我外祖那样,一门忠烈,功勋卓着,反倒成了君王心头最大的忌惮。”我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几辆马车上,“他们这次一同出现在京城,恐怕……是冲着我们的雪花盐来的吧?”
“正是。”惊鸿点了点头,神色严肃,“卢氏和崔氏世代联姻,关系紧密。琅琊王氏,更是掌握着大雍近四成的私盐贸易。大小姐如今将制盐之法收归国有,低价售盐,无异于斩断了他们延续百年的财路。他们此次前来,一是想亲眼验证‘雪花盐’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洁白细腻、价格低廉;二来……”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恐怕更是想试探一下,大小姐——或者说朝廷,对世家门阀究竟抱持何种态度。”
“态度?”我微微侧头,看向惊鸿。
“太上皇当年夺取天下后,曾以雷霆手段清洗了许多前朝世家,根本原因就在于起兵之初,多数世家冷眼旁观,甚至暗中阻挠。”惊鸿缓缓道来,眼中闪烁着洞察世情的光芒,“唯有楼下这四家,或因押对了宝,或因懂得适时低头,才侥幸逃过一劫。而咱们陛下即位以来,也对一些势力过于庞大的世家进行过打压。因为……”她的语气变得沉重,“这些盘根错节、世代积累威望的家族,在有些地方,他们说出的话,比圣旨……还要管用。”
我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看似喧闹、实则暗藏机锋的街景。
我明白了。
这从来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不是盐利之争。这是皇权与世袭门第之间,一场延续了数百年的、无声的较量。一方要集权于中央,令出必行;一方要维持其超然于皇权之外的独立地位与世代特权,荫庇子孙。
雪花盐,不过是一枚投入这潭深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关乎谁才能真正主宰这个国家的根本冲突。
户部衙门前的空地上,早已搭起简易的木台和围栏。莫子琪身穿官服,亲自站在台前,声音洪亮地向人群宣讲:
“诸位父老乡亲!自今日起,朝廷新制‘大雍盐’正式开售!盐分三等——”他一挥手,身后差役应声掀开三口大缸上的红布。
“头等,雪花盐!”莫子琪抓起一把盐,雪白的晶体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他高高扬起,“洁白如雪,纯净无杂!专供官衙、贵宾之用,每斤三百两!”
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叹,但多是看个热闹,这价钱寻常百姓想都不敢想。
“二等,官盐!”他又从第二口缸中捧出一把,色泽微灰,却也算得上细腻,“品质上乘,略逊雪花!供各州县官仓平粜,每斤三十两至四十两!”
这个价格,小富之家或能偶尔买些尝尝,但依旧不是日常之用。
“三等,民盐!”莫子琪走到第三口大缸前,抓起的盐粒颜色灰白,偶有细小杂质,却分量十足,“此乃朝廷体恤万民所制!虽貌不扬,然咸味纯正,绝无苦毒!”他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清晰,“每斤——三十文!”
“三十文?!”
“当真三十文?!”
人群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三十文,不到原先市价的一成!多少贫苦人家,终年淡食,如今竟能看到吃得起盐的盼头!
“肃静!肃静!”莫子琪连声高喝,待声浪稍平,面色一肃,厉声道,“然,国有国法!为防奸商囤积居奇,哄抬市价,自即日起,购盐须凭官府核发之‘户贴’!每户、每人,每月限购两斤!多一两不卖!凡有倒卖、囤积、伪造户贴者——”他目光如电,扫过台下,“以扰乱国计、与民争利论处,严惩不贷!”
百姓闻言,更是拍手称快。他们本就买不了许多,此令正是为了防止盐价再被富人炒高,断了他们的生路。许多衣衫褴褛的汉子、妇人,眼中含泪,攥着手里破旧的户贴和积攒已久的铜板,急切地涌向售卖民盐的队列。
而另一边,那些华服车马中的世家代表与富商,脸色却不太好看。他们望着那价格低廉却限购严格的民盐,又看看那价格高昂、用以彰显身份却利润空间被大幅压缩的雪花盐与官盐,皆是眉头紧锁,低声议论,摇头叹气者不在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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