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浅殇取出银针,准备为南宫淮瑾与璇玑查验毒性之际,殿外传来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刘公公几乎是小跑着猫腰进来,手中捧着一封插着三根黑色翎羽的信函,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陛下,八百里加急,边关密报!”
殿内气氛骤然一凝。我抬手,浅殇退至一旁。刘公公将信函高举过顶,我接过,入手便能感到信纸的紧绷与沉重。拆开火漆,是明月那熟悉而略显急促的字迹。目光急扫数行,我的眉心渐渐蹙紧。
六十万南幽大军,五万药人为前锋,已陈兵边境,形成合围之势。而主帅一栏,赫然写着——乌图幽若。
我将密报轻轻放在案上,指尖在其上点了点,然后推向对面脸色瞬间苍白的南宫淮瑾。
南宫淮瑾几乎是抢一般拿起信纸,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字上。他看得极慢,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费力辨认,捏着信纸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渐渐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昂贵的贡缎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六十万大军……五万药人……乌图幽若……主帅……”他喃喃重复着这几个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眼神从最初的惊愕迅速转为一片空茫的混乱与难以置信,“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幽若……幽若她绝不会主动兴兵!她一定……一定是出事了!被人控制了!”
他猛地抬头望向我,眼中血丝浮现,混合着恐惧、焦急与一丝绝望的求证。
我将身子缓缓靠回椅背,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审视,落在南宫淮瑾惶乱无措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他凌乱的呼吸:
“南宫陛下,看来……朕需要一个解释。”
“我……”
南宫淮瑾死死攥着那封密报,指节绷得发白,纸张边缘被捏得皱缩变形。他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连贯的声音,喉咙里只有咯咯的轻响,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汇聚成流,滑过惨白的脸颊,在下颌处悬了片刻,最终沉重地滴落,在名贵的衣料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他的目光涣散地落在信纸上那几行字上,却又仿佛穿透了纸张,投向某个遥远而恐怖的未知。脑海中一片轰鸣,无数疑问如毒藤般疯长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
为什么是幽若亲自带兵?她嫁入南幽深宫多年,早已远离刀兵。更何况,以皇后之尊亲赴前线,统帅举国之兵,这在本朝闻所未闻!朝中那些把持权柄、向来轻视女子的老臣,那些与他明争暗斗、各怀鬼胎的宗室亲王,怎么可能会允许?怎么可能会服膺?
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意识到那个最关键的、却被他刚才因震惊和担忧而暂时忽略的名字——
慕、青、玄!
那个阴魂不散、操控着药人、用毒药钳制了长老会、甚至可能……钳制了幽若的女人!她去了哪里?如此规模的军事行动,如此打破常规的任命,背后若没有她的影子,绝无可能!
可她为何隐于幕后?将幽若推到台前,充当这六十万大军和五万药人的统帅,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更彻底地控制幽若,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这是一个针对他,针对大雍,甚至针对此刻正在他面前审视着他的北堂嫣的,更为庞大险恶的阴谋?
混乱、恐惧、对幽若处境的极度担忧,以及一种被巨大阴影笼罩的无力感,如同冰水混杂着淤泥,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试图组织语言向北堂嫣解释,试图理清这团乱麻,却发现自己的思绪如同被困在蛛网中的飞蛾,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最终,他只是僵硬地抬起头,望向御座之上那个目光沉静、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小女帝,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涛骇浪和近乎崩溃的困惑。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以及南宫淮瑾越来越粗重、却无法成言的喘息声。那封边关急报,此刻重逾千斤,压在他的手上,也压在这骤然紧张到极致的气氛之上。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仿佛呼应着这骤然压境的兵锋与深不见底的谜团。
我看着南宫淮瑾那副失魂落魄、百口莫辩的模样,心中最后一丝耐心也随之消散。指尖在冰冷的扶手上轻轻一叩,声音里不带什么情绪,却足以让殿内温度骤降:
“看来,局势未明之前,朕需要请南宫陛下……在大雍多盘桓些时日了。”
这不是商量,是告知,是软禁。
南宫淮瑾猛地一震,像是被这话语刺醒。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挣扎——想为自己辩解,想为远在边关、可能已身不由己的乌图幽若剖白,想说他从未想过真的与大雍兵戎相见……可所有的话涌到嘴边,都被那封密报上冰冷的数字和“乌图幽若主帅”那几个字狠狠堵了回去。事实如山,兵锋已指,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他最终只是颓然垂下了头,肩膀垮塌下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连那身象征君主的华服也显得空荡落寞。沉默,成了他唯一还能维持的、破碎的尊严。
我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依旧跪伏在地、身体紧绷如石的璇玑身上。
“至于你,”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朕给你选择的权利。留下,暂保性命,以待后效;或者……即刻动身,去兑现你方才‘诛杀慕青玄、清理药人’的诺言。”
璇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身下的金砖缝隙。他低垂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与挣扎在空气中弥漫。留下?或许能暂得庇护,但顾寒洲那双冰冷洞察的眼睛,那位隐藏在顾寒洲身后、时隔多年归来便搅动风云的“旧主”,会放过他吗?在大雍,他可能死得更快,更悄无声息。
回去?前有慕青玄那疯女人掌控的倾国之兵与药人军团,后有虎视眈眈、要求“解散药王谷”的北堂嫣,更有顾寒洲所代表的、源自药王谷最古老正统的森然压力。那是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的绝路。
时间在寂静中拉扯,每一息都漫长如年。炭火噼啪,像是某种倒计时的声响。
最终,璇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头颅极其缓慢、又无比沉重地抬起了一寸。他依旧不敢看我,目光死死盯着地面某一点,从干裂的嘴唇里,极其艰涩地挤出两个带着血腥气的字:
“……回去。”
不是不怕死。而是两害相权,他不得不择其稍轻。回到南幽,拼死一搏,若能搅乱慕青玄的布局,若能阻止这场注定血流成河的战争,或许……或许在那位“旧主”和北堂嫣眼中,还能有一线将功折罪、苟延残喘的渺茫生机。留在大雍,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绝无活路。
这是绝望之中,一个赌徒最后、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我静静看着他眼中那混杂着恐惧、决绝与最后一丝求生欲的复杂光芒,未置可否,只对一旁的浅殇微微颔首。
风从摘星楼高处的窗隙灌入,呜咽作响,卷动着室内的暖意与沉重,也仿佛预示着,一场席卷两国、牵扯无数人性命的巨大风暴,已无可避免地被推向了临界点。而眼前这两个人,一个被囚于无形的牢笼,一个将奔赴必死的战场,都不过是这场风暴中,身不由己的棋子罢了。
我转身,目光如冰刃般落在依旧跪伏在地、身躯微颤的璇玑身上。摘星楼高处的风呼啸着灌入,将他灰白的须发吹得凌乱,更添几分苍凉与孤寂。
“去吧。”我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风声,清晰地钉入他耳中,“朕只给你们一个月。三十个日夜。” 我向前微倾,阴影笼罩着他,“若一个月后,南幽内乱未平,大军仍未解围退去……”
话语在这里刻意停顿,室内空气仿佛凝固。璇玑的背脊僵硬如石。
我缓缓直起身,语调恢复平淡,却蕴含着比雷霆更沉重的毁灭意味:“朕不介意,亲手将整个南幽——从王都到边村,从宗庙到田野,连同其上所有生灵——彻底抹去,令其化为这片大陆上一段仅供后人嗟叹的焦土。” 我顿了顿,目光锁死他骤然收缩的瞳孔,“相信朕,朕既说得出口,便绝对做得到。”
“还有,”我的声音陡然转寒,字字如淬毒的冰针,“若陆染溪——朕的母后,在南幽之地,损伤哪怕一丝头发……”
话语戛然而止。我没有说完,也不必说完。
殿内死寂,唯有狂风嘶吼。璇玑深深伏下身躯,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一响,再抬头时,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只剩下濒死般的灰败与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哆嗦着嘴唇,最终只是挤出几个气音:“老朽……明白……明白……”
他几乎是连滚爬地站起身,不敢再看任何人,踉跄着、逃也似的冲出了摘星楼,那仓皇的背影迅速消失在盘旋而下的楼梯阴影中,仿佛慢一步,那悬于头顶的毁灭之言便会化为实质的利刃。
我甚至没有再看一眼瘫坐在椅中、面如死灰的南宫淮瑾。他的利用价值,在乌图幽若亲自挂帅、六十万大军压境的那一刻,便已大打折扣。此刻囚禁他,与其说是筹码,不如说是一种必要的隔离与姿态。
比起在这里面对一个失魂落魄的傀儡皇帝,我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需要应对。
“刘公公。”我转身,面向一直垂手恭立、大气不敢出的老内侍,声音恢复了属于帝王的冷静与决断。
“老奴在。”刘公公立刻上前半步,躬身听命。
“传朕口谕,”我语速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命兵部尚书田恩瀚,镇北将军苏大虎,放下手中一切事务,即刻入宫觐见。不得有误。”
“老奴遵旨!”刘公公神色一凛,深知此事非同小可,立刻应声,迈着与他年龄不符的迅捷步伐,匆匆退下楼去传令。
摘星楼顶,再次只剩我一人独立。凭栏远眺,雍都的屋宇街巷在渐沉的暮色中铺展,万家灯火初上,看似宁静祥和。然而,东南方向的天空,仿佛有无形的硝烟与血色正在积聚。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我缓缓收紧袖中的手指,眼底映着天边最后一缕挣扎的霞光,冰冷而锐利。
苍月与丹青无声上前,一左一右扶起——或者说架起——浑身绵软、眼神空洞的南宫淮瑾。他并未反抗,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任由她们带着,步履虚浮地走下摘星楼高高的台阶,消失在通往幽禁之处的阴影廊道中。
高处独余我一人。
凭栏的风愈发猛烈,带着深秋特有的肃杀与干燥,卷动袍袖猎猎作响。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冰冷,却仿佛夹杂着一丝极淡的、来自遥远边关的铁锈与烽烟气息。
大战的味道。
如此清晰,如此迫近,几乎要实质般压在舌尖。
南幽六十万大军已动,五万药人为前锋,主帅竟是本应深居宫闱的乌图幽若。这绝不寻常的信号,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涟漪必将扩散至整片大陆。
蜀国,那个与我大雍西南接壤、历代摩擦不断、近年来却异常安静的邻邦,他们还会远吗?看到南幽率先发难,蜀国朝堂上那些主战派的声音,恐怕早已按捺不住。趁火打劫,分一杯羹,是他们绝不会放过的机会。
沙国……地处西北荒漠,与大雍有险峻山脉与部分边境接壤,民风彪悍,但近年天灾频仍,内部不稳,或许可以暂时列为观望,但绝不能掉以轻心。饿狼在侧,若见有机可乘,难保不会扑上来撕咬一口。
最让我心头沉郁的,是古汉。
那个历史悠久、底蕴深厚、始终以中原正统自居的东方大国。它不像南幽那般偏激,也不似蜀国那样躁进,它更像一条蛰伏的巨龙,冷静而耐心地审视着周边的一切。不要忘了,古汉还有一个入赘的北堂弘。
无论我如何殚精竭虑地布局,如何步步为营地稳固国内,如何巧妙地利用商贸、情报乃至奇技稳住各方……最终,还是免不了要面对这样四面楚歌、强敌环伺的局面吗?
以一敌三……甚至更多。
这个念头冰冷地浮现在脑海,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疲惫的清醒。皇图霸业,从来不是风花雪月的游戏,而是血肉与铁火的修罗场。我早已明白,只是当它如此**裸、如此迅速地逼近眼前时,心头仍不免掠过一丝沉重。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远山背后,最后一丝天光被浓重的墨蓝吞噬。雍都的万家灯火在脚下连成一片温暖的星河,与天际初升的寒星遥相呼应。这片宁静的繁华,我能守护多久?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石栏,指尖传来粗砺的触感。我闭上眼,让带着寒意的夜风拂过面颊,将心头那丝沉重的郁气缓缓压下。
睁开眼时,眸中已只剩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与决然。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战吧。
棋局已至中盘,对手纷纷落子。接下来,该看我如何,在这看似绝境的棋盘上,杀出一条生路了。
“陛下,” 刘公公去而复返,在楼梯口低声禀报,“田尚书与苏将军已至殿外候旨。”
“走吧。” 我转身,玄色衣袂在渐起的夜风中划开一道利落的弧度,朝着楼下灯火通明的勤政殿走去。
脚步沉稳,背影挺直。无论前方是几国联军,这片山河,我寸土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