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起手边的雨过天青瓷杯,慢悠悠呷了口温茶,任凭沉默在厅堂里发酵。堂下诸位家主的脸色在烛火映照下变幻不定,惊疑、挣扎、权衡、恐惧……种种情绪在低垂的眼睑与紧抿的唇线间无声涌动。一炷香的时辰,在压抑的寂静中悄然淌过。
“嗒。”
杯底轻轻落在光润的石桌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脆响。在这落针可闻的环境里,却如同惊堂木拍下,让所有“惊弓之鸟”骤然一颤,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
陈慕渊第一个离席起身,走到厅中,对着我长揖一礼,少女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凝滞:“敢问陛下。若我等世家,决意从此与大雍同舟共济,肝脑涂地……我等,能得何物?有何凭恃?”
问得直接,却也问出了所有人心底最深的渴望与算计。
我未直接回答,只将目光投向莫子琪。
莫子琪会意,轻轻击掌三下。
“哒、哒、哒。”
清脆的掌声未落,侧门洞开,数十名身着玄色劲装、步履无声的侍卫鱼贯而入。每人手中皆捧一红绸覆盖的紫檀托盘,列队厅中,肃然而立。随着莫子琪一个手势,红绸齐齐掀开——
刹那间,珠光宝气不足以形容,那是一种混合着奇巧、奢靡与前所未见之物的炫目。
第一盘,细白如雪、晶莹若沙的物事堆叠如山,竟是纯度惊人的“雪花盐”。
第二盘,琉璃瓶盏中盛放着琥珀、玫红、碧青等各色琼浆,酒香清冽醇厚,品类之多,远超世间已知。
第三盘,光可鉴人、清晰毫厘的玻璃明镜,以及各式流光溢彩的玻璃器皿,映得满室生辉。
第四盘,女子妆奁所用口脂、香粉,色泽鲜妍纯净,香气幽远高雅,绝非市面俗物。
第五盘,名曰“香胰”、“浴豆”的洁身之物,质地莹润,异香扑鼻,见所未见。
第六盘,看似普通的棉衣棉被,却触手轻盈柔软,无皮革腥膻,暖意透人。
第七盘,各色粮种,有些颗粒饱满奇异,有的甚至闻所未闻。
第八盘,形制精巧、寒光内敛的军械部件,一望便知非寻常铁匠可造。
第九盘,厚厚一摞装订精美的书册,封皮赫然写着“珍馐秘谱”,其中记载的烹调之法,光是瞥见一两行,便令人食指大动。
第十盘……只一枚黑沉沉的金属球体静置其中,旁边压着一张小笺,上书三字:流火弹。虽无声息,却仿佛带着校场上那焚天裂地的余威,让所有人心头猛跳。
“这些,”我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将众人从震撼中拉回,“盐、酒、镜、妆品、洁物、棉纺、粮种、军械、生财之道,乃至护国利器……朕皆可以‘特许专营’之权,交由尔等代理。朝廷只收定额代理费用,并掌握最终定价之权。至于如何经营、如何售卖、利润几何,只要不违律法、不损民生,朕一概不问。”
诱惑!
**裸的、足以让人疯狂颠覆的诱惑!这哪里是分一杯羹,简直是搬来了一座座金山银山,外加生杀予夺的利器与享之不尽的奇巧!掌握了其中任何一两样的独家经营之权,家族势力岂止是更上一层楼?
无数道目光变得灼热,呼吸粗重起来。但其中也不乏老谋深算者,眼底掠过深深的惊疑与忌惮:北堂嫣……她怎么敢?拿出这些东西,就不怕世家借此坐大,反过来颠覆她的皇权吗?
他们自然不知。
那雪花盐的提纯秘法,那玻璃的烧制火候,那棉纺机械的核心构造,那流火弹的精确配方……所有最致命、最核心的“技”与“艺”,仍旧牢牢握在我最信任的“自己人”手中。城西那座即将完工的工厂,暗阁深处那些不为人知的匠作之所,才是这一切的源头与命脉。今日所示,不过是精加工后的“商品”,是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是捆绑利益的锁链,也是测试忠诚的试金石。
给予希望,掌控源头。这才是真正的棋局。
我看着台下神色剧烈变幻的众人,缓缓靠回椅背,指尖在冰冷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等待着一场关乎未来的选择,在这弥漫着**与恐惧的珍馐阁中,尘埃落定。
片刻的沉寂,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呼吸声填满——一种是压抑的急促,一种是孤注一掷后的粗重。
琅琊王氏家主王崇义与清河崔氏家主崔明瑜几乎同时离座起身。王崇义额际的汗迹未干,声音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稳,问出了此刻最关乎切身利害的问题:“不知……陛下将如何处置我两家那……那两个不肖的孽子孽女?” 崔明瑜虽未开口,紧绷的下颌却泄露了同样的焦虑。
我目光扫过他们,语气平淡,却无转圜余地:“百官监察司与谛听,并非虚设。有罪者,依律论处;清白者,这段时日的牢狱,也算是一番教训。”
话不需说尽,意思却明明白白——想全须全尾、不伤筋动骨地从天牢里走出来,绝无可能。我非先帝北堂离,不会因怒兴狱,滥杀无辜;亦非太上皇北堂少彦,一味宽仁,纵容包庇。我是北堂嫣。我要的很多,要这江山稳固,要这政令通达,要扫清积弊;我要的又很少,无非天下太平,百姓富足。为此,某些代价,必须有人承担。
“所以,”我将问题抛回给所有人,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清晰回荡,“诸位家主,意下如何?”
几乎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陈慕渊已撩袍屈膝,干脆利落地跪在了厅堂中央。她从怀中取出那本早已呈递过的、记载着陇西陈氏在朝在军所有脉络的册子,双手高举过顶,声音清越,掷地有声:
“陛下,此乃我陈家全部倚仗与关节所在,今日奉上,以表赤诚。草民陈慕渊,并代表陇西陈氏全族,愿从此与陛下同心同德,与国休戚,共乘此舟,生死不渝!”
这一跪,一献,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
王崇义喉头一哽,下意识想开口阻拦或说些什么,嘴唇翕动,最终却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到了此刻,他还有什么看不明白?这陈慕渊,哪里是被迫抉择?分明早已与御座上的小女帝通了气,成了“自己人”!今夜这所谓的“鸿门宴”,这步步紧逼的田产清算,这诱人以巨利的十盘奇物,乃至陈慕渊那番“气数将尽”的惊人之论……恐怕都是二人早已排演好的一出大戏,只为将他们这些世家,逼到这条唯一的“船”上。
可是,看明白了又如何?
离开大雍?王崇义心中一片冰凉。琅琊王氏,树大根深,族人数千,依附者更众。携带半数家财,举族迁徙?且不说故土难离,宗祠祖坟如何处置,单是这迢迢路途,便如稚子怀金行于闹市。那些虎视眈眈的邻国,沿途的绿林豪强,乃至……未必不会“变卦”的朝廷兵马,都会将他们视为肥美的鱼肉。恐怕未出国境,便会遭灭顶之灾,百年望族,顷刻间烟消云散。
留下?固然要割肉剜疮,交出非法田产,接受朝廷监管,甚至族中子弟还要受牢狱之罚。但……那十盘闪耀着无限财富与权势光芒的“特许专营”之物,那或许能保家族延续、甚至更进一步的“从龙之功”,就像黑暗尽头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光。
他缓缓抬眼,望向御座上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属于孩童的天真,只有洞悉人心的锐利与掌控全局的从容。这不是选择,这是唯一的生路。
王崇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最后一丝挣扎已然褪去,只剩下认命般的沉重与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整了整衣冠,学着陈慕渊的样子,一步步走到厅中,对着那小小的身影,深深拜了下去。
“草民王崇义,并琅琊王氏全族,”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凿刻,“愿从此为陛下手中之刀,为大雍之盾,生死荣辱,皆系于此,誓与国运同存共死。”
我唇角微扬,起身离座,走到二人身前。以六岁的身量,即便站着,也需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们的神情,但此刻无人敢俯视。我伸出手,轻轻托住王崇义因紧绷而微颤的手臂,另一手扶住陈慕渊的肘弯,将两人稳稳扶起。
“朕,”我的目光先落在王崇义写满复杂情绪的脸上,又转向陈慕渊清澈坚定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定的力量,“不是那些惯于背信弃义、翻云覆雨的君王。朕所求,无非四字——海晏河清。故此,过河拆桥、口惠实不至之举,非朕所为,亦不屑为。今日之诺,他日必践。诸位既愿上船,便安心与朕同行。”
王崇义臂上传来的紧绷感,在我话语落下时,似乎悄然松了一丝。他眼中最后那点疑虑的冰壳,在这坦荡的承诺与掌心传来的温度下,终于“咔”地一声,出现了裂痕。他再度深深躬身,这一次,脊背的弧度多了几分沉重,却也少了几分惶惑。
“谢……陛下隆恩。”
陈慕渊亦随之行礼,声音清越依旧,却似乎也多了几分尘埃落定后的沉稳:“谢陛下。”
烛火跃动,将三人交叠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地面上。一场无声的契约,在这搀扶与对视之间,悄然缔结。空气里的沉重并未完全消散,却仿佛有了一丝微弱的、流向明确的风,开始吹动。
我看着被扶起的二人,目光扫过他们身后那些仍在观望、神色挣扎的众家主,开口道:“既然二位今日率先表明心迹,愿与大雍共进退,那么这十项特许专营之权,理应由二位先行择取。”
王崇义闻言,心头一跳,连忙躬身:“陛下厚爱,臣……草民惶恐。陈侄女忠心赤诚,远胜于王某,理应由她先选才是。”他这话说得圆滑,既不敢僭越,也暗暗点明自己清楚陈慕渊的“自己人”身份。
陈慕渊却神色坦然,并不推辞。她上前一步,目光在那十只托盘上逡巡片刻,最终落在那莹白如雪的盐山上,拱手道:“陛下,草民愿选这雪花盐的经销之权。”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选定一件寻常物品,而非足以撼动一国命脉的巨利之源。这选择,自然也是早已默契于心的安排。
王崇义暗暗松了口气,却也更加绷紧了神经。剩下的九项,每一件都闪着诱人的光。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枚黑沉沉的流火弹,心头一阵灼热,但随即又如被冰水浇过——此等国之重器,陛下岂会真放手于他这等“新附”之臣?妄动贪念,只怕祸患立至。
他强自定神,视线在玻璃明镜、美酒琼浆、棉纺良品、奇异妆品、香洁之物、高产粮种、精良军械、生财食谱之间反复游移。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指向那光可鉴人、异彩纷呈的玻璃制品:“陛下,草民……愿择此物经营。”
有了一,便有二。见琅琊王氏与陇西陈氏已然“归顺”,并当场瓜分了肉眼可见的巨利,剩下的世家哪里还坐得住?清河崔氏家主崔明瑜与范阳卢氏家主卢远道几乎同时离席,快步走到厅中,躬身表态,愿效仿前例,追随陛下。
崔明瑜选了那看似朴实却关乎民生冷暖的棉花代理权,卢远道则要了那品类繁多、足以引领风尚的美酒专营之权。
四大世家,顷刻间尽数俯首。
余下的中小世家家主们看着这一幕,心中那点最后的侥幸与观望,如同风中之烛,噗地一声熄灭了。四大豪族尚且如此,他们还有什么资格犹豫?更何况,十项代理权已去其四,剩下的六项,再迟疑片刻,恐怕连汤都喝不上一口了。
我适时地抬手,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眉眼间适时流露出一丝属于孩童的困倦,对侍立一旁的莫子琪与沈佳文道:“朕有些乏了,此处后续事宜,便交由你二人处置。” 说罢,不再看台下神色各异的众人,任由沧月与丹青护着,转身离去。
留下满厅灯火,一室人心浮动,以及那尚未被择取的六项“富贵”,继续无声地散发着诱惑与压力,推动着这场关乎大雍未来格局的“盛宴”,走向它必然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