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最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皇城的飞檐斗拱,也将庆元殿内持续了一整日的喧嚣、震撼、暗流与算计,缓缓包裹、沉淀。宴席终有尽时,再醇的美酒,再奇的珍馐,再烈的威慑,再烫的诱惑,也抵不过更漏无情,宫烛渐昏。
我微笑着,以恰到好处的、略带疲惫却依旧从容的姿态,接受了四国使臣与文武百官的最后一轮恭贺与辞别。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在灯火摇曳下显得分外复杂的脸——古汉郡王眉宇间残留着不甘与对高产作物的狂热;蜀国使臣眼神躲闪,惊魂未定之下是对流火弹刻骨的忌惮与对“共享”利益的急切;沙国使臣搓着手,仍在与身旁同僚低声争辩着可能换到的“种子份额”;南宫淮瑾则抱着那件“漫天星辰”玻璃球,笑容温润依旧,只是那笑意是否还能如初时那般“真诚”,唯有他自己知晓了。
“诸位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宴罢后的松弛,却又仿佛随口一提,“京都夜色,亦有可观之处。若各位晚间无事,不妨去城中‘四海阁’拍卖行走走瞧瞧。那里时常有些来自天南海北的稀奇玩意,或许……能有各位感兴趣的物件,也未可知。”
“四海阁”拍卖行,惊鸿暗中掌控的产业之一,亦是汇聚信息、流通特殊物资的绝佳场所。今夜之后,想必那里会格外“热闹”。我给了他们一个可以继续“活动”、继续“试探”、甚至继续“交易”的场所。有些摆在明面上谈不了的东西,或许在拍卖槌起落之间,能寻到些许缝隙。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但大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思量。拱手,行礼,退去。衣袂窸窣,环佩轻响,身影逐渐融入殿外沉沉的夜色。我知道,对于许多人而言,今夜,注定无眠。无论是回味那惊天动地的爆炸,算计亩产千斤作物的价值,掂量那黑沉沉刀锋的分量,还是揣测女帝摔碎玉环背后的深意,亦或是谋划如何在“四海阁”寻得新的契机或情报……太多思绪,太多震撼,太多未定的棋局,将伴随着他们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
回到勤政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将外界一切声响与窥探隔绝。殿内只留几盏常明的宫灯,光线顿时变得幽暗而宁静,却也放大了那种独处时的空旷与疲惫。冕旒早已除去,但那身十二章纹玄色衮服依旧沉重地压在肩头,象征着无上权柄,也承载着无人可诉的千斤重担。
丹青无声上前,动作轻柔而熟练地为我解开繁复的衣带,卸下厚重的礼服。随着一层层织锦刺绣褪去,身体似乎轻盈了些,但心头的重量却丝毫未减。凉意透过中衣袭来,让我因长时间端坐和紧绷神经而有些僵硬的躯体微微一颤。
就在丹青将最后一件外袍搭在屏风上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碧落压低的、却难掩焦灼的呼唤:“陛下!陛下!”
“进。” 我心头一凛,倦意瞬间消散大半。碧落素来沉稳,何事能让她如此失态?
殿门被匆匆推开,碧落几乎是冲了进来。她发髻微乱,额角鬓边满是细密的汗珠,在幽暗灯光下闪闪发亮,胸口因急促奔跑而剧烈起伏。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怀中紧紧搂着的一样东西——那不是物件,而是一个活物!
一只羽色深灰、眼周金褐的鹰隼,此刻正无力地蜷缩在碧落臂弯里。它左边的翅膀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垂落,原本神骏的翎羽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和可疑的黄绿色脓液,紧紧黏连在一起,散发出一股**的腥气。鹰首低垂,那双原本锐利如电的金色瞳孔半阖着,眼神涣散,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抽搐。正是季泽安精心驯养、用于最紧急通讯的海东青——惊云!
“惊云?!” 我失声低呼,快步上前。指尖触碰到它滚烫的躯体和不正常耷拉的翅膀,心猛地沉了下去。它不仅受了重伤,伤口还严重化脓感染!这绝非寻常意外或猛禽争斗所致!
“奴婢在御花园靠近西宫墙的柏树下发现它的,”碧落声音发颤,带着后怕与心疼,“它当时已飞不动了,从墙上摔下来,奄奄一息。翅膀上是弩箭伤,箭已被它自己弄断,但箭头还嵌在骨头里,周围都烂了……” 她说着,小心地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截细细的铜管,铜管一端有着风云山庄特有的暗记,但筒身沾满污迹,还有几处深刻的刮痕,显然经历了极为凶险的传递过程。“这……这是绑在它腿上的。”
我接过那冰凉沾血的铜管,指尖竟有些难以抑制的轻颤。拧开暗扣,抽出里面卷得紧紧、已被血水汗渍浸染得字迹有些模糊的薄绢。就着灯光,我迅速展开。
季泽安那熟悉的、此刻却显得异常潦草急促的字迹,扑面而来:
「嫣儿,徐州据点遇袭,疑为南幽正规军所为,专戮我大雍之人,手段狠绝,训练有素。我部伤亡惨重,现存不足八百,皆已负伤。此前与乌图幽若所议,恐已成空,或其身不由己,或南幽朝局有变。慕青玄动向不明,药人之患未除。我已决意率残部前往黑水城,一则与烨岚、知行汇合,探听染溪消息;二则,必须亲眼看清南幽腹地究竟发生了什么。南境恐有大变,容城、青州一线务须严加戒备,不可轻信南幽使团之言。万望珍重,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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