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彦定定看着澹台珝,轻笑出声:
“澹台姑娘,看,风雨逢时......”
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于彦双掌中蜿蜒出来,在灵力的催化下,细细密密地,如血雾般飘散,随着风,融进雨里,又随着雨,乘风而去。
于彦衣袂朔朔,面色因持续的大量失血而惨白,背脊却挺得笔直。
尤其一双眼睛,格外的亮。
“风雨逢时,天命在我!”
轰隆一声,雷霆乍响,将半边天幕照亮——
是红色。
血雾染成的颜色,一如霞光漫天。
那些能够腐蚀一切的血,每一粒都化作无比之小,和雨丝交融,难舍难分,亦,无处不在!
“你如此会窥探人心,人之一神一念皆在你掌握之中,那你不妨再探探风雨之心!”
“这荒野之上无遮无蔽,接下来风要从哪边来,雨要从哪边来?”
“东边,南边?”
“澹台珝,你我皆如困兽,此间风雨,远比我们自由!”
一大片荒岭,别说是树、房子,连草都光秃秃的。
风没有一点遮挡。
想从哪儿来就从哪儿来,东西南北,时而东时而南,时而东南交错,一转,就成了西风。
西风掠过山石与坡地,环绕着一回旋,风向又变了。
如此一来,血雨乘风,无处不在,且,无可预料。
澹台珝被敖九州缠得死死的,没办法阻止于彦,就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持续放血,让每一滴雨每一缕风都成为他腐化之血的载体。
她不得不在应对敖九州之余,分出大量的灵力,用于护体。
打斗时的乱流可将雨丝荡开,但这雨是血雨,什么乱流什么气浪,都是可以腐蚀的对象。
血及血的杀伤性都被稀释,换来的,是她避无可避。
护体灵力被持续侵蚀,她就必须持续地去放出灵力。
同时还要应对敖九州不要命的乱刀,她的灵力在极速消耗,继续下去,别说一炷香,怕是半炷香都成问题!
反观于彦,于彦虽也是强弩之末,但稀释血液来用,可极大减少血液消耗,让他这仅剩半身血的残躯,尽可能坚持更久,且最大程度发挥作用。
他自己的血,不会腐蚀他自己的灵力,无非是要额外分出些力量,让血不去腐蚀风雨和敖九州罢了。
风雨逢时......
难道,天命真的,站在了她对面吗?
不,她不认!
澹台珝眼中闪过一抹狠意。
敖九州只能再撑一炷香!
于彦这仅剩的半身血,也总有用完的时候!
那就拖!
灵力耗空,她还有这副身躯。
腐了皮肉,她还有骨血!
天命本就靠争,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认输!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澹台珝的灵力由盛转衰,渐渐的,有雨丝穿过了那一层薄薄的护体灵力,落在她的腕甲上,留下一粒焦黑。
雨丝延绵,不多久,最后一层护体灵力,也溃散了。
她的身躯暴露在风雨之下,坦然地承受着风雨的洗礼,战意不曾有半分凝滞。
没有谁在有余力放什么狠话。
每个人都在殊死一搏。
敖九州的灵力也早就耗空了,刀也断了,只能和澹台珝拼拳脚。
爆灵丹的副作用慢慢上来,胸口疼得厉害,一直有血从喉管里往上冒,他没空吐血,就干脆咽进去。
他还少一只胳膊呢,打起来怎一个辛酸了得。
于彦更是站都站不住了,站着、到跪着、到趴着,半死不活的,唯独两只手掌心,一直有血在流淌。
再往后,澹台珝整个人都狰狞起来。
皮肉和衣服,焦黑地糊成块,有的地方甚至露出白骨。
脸上更是面目全非,一只眼睛被完整的腐蚀掉了,留下一个空空的眼眶。
她的动作变得缓慢,麻木、机械,但还是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风雨中的血雾稀薄得厉害,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敖九州也打不动了,耳朵里在嗡鸣,眼前血红一片,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在打。
也不知道那边趴着的于彦,是不是还活着。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
但这一声,远比之前的雨时雷要响,恍惚间仿佛震得天地都在颤动。
不知什么时候起,整片天空被雷云覆盖。
而这一道雷,是直直劈在了澹台珝身上,恐怖的冲击力,将敖九州掀飞老远。
敖九州趴在地上,实在是站不起来了,只本能地强撑起脑袋,试图看清发生了什么。
第二道雷,第三道雷,第四道......
过了很久,敖九州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澹台珝破境了。
而且是——
破镜飞升。
......
“什么?也就是说,澹台珝没有死?”
于彦苦笑着点头。
“对。”
姒今朝发出一声喟叹:“真是......意料之外。”
于彦想了想,又补充道:
“而且她在飞升前,还给我们留了一句话。”
“哦?”
“许蝉衣,死了,也还活着。”
姒今朝扑哧笑出声。
“那看来你们也没有分出胜负啊。”
于彦面露惭愧:“是在下无能。”
姒今朝伸了个懒腰,招招手,示意阿镜过来,语气随意道:
“你已经活到最后了,他们有能力,和你也有能力,这并不冲突。”
于彦一愣。
并不冲突......吗?
“还有敖九州的手臂,你不必担心,既然如今已有天命人飞升的先例,就证明除了对我,天道也没有那么苛刻。倘若有朝一日敖九州飞升,天雷余威之后,断肢再续、白骨生肉,他还是一条好汉。”
姒今朝笑笑,继续道:
“你也知道,以敖九州的天分,飞升不过时间问题。”
她的语气好像就是说着很寻常的话,你好,吃饭没,那样随意。
却一字一句,都在将于彦内心深处的自责与不安,悄然抚平。
“就算退一万步,他就是无法飞升,我呢,在某位锻器大师那里,还有几分薄面,替他量身再锻一条机械臂,又有何难?一拳开山,一拳震地,他会喜欢的。”
她拍拍手,宣告送客:
“去吧,替我换藏音佛子过来。”
“谢姑娘。”
于彦面上绽出一抹温和的笑,随即投影消失,留下姒今朝满脸莫名。
“他谢我做什么?”
阿镜嘻嘻笑:“没看出来,娘娘你有时候还挺温柔的。”
“修道之人,比修身更重要的,是修心。首先就要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于彦这个人,平时看着吊儿郎当,其实一直都活在自我厌弃里。”
姒今朝虽然不会读心,但一双眼睛,看人向来很准。
“蒙在心上的阴影,一朝除了,脚下就只剩大道坦途。他是我选中的棋,三言两语,既可笼络人心,又能推他一把,何乐不为?”
阿镜哼笑:“本姑娘就是一面镜子,不懂你们人类的弯弯绕绕。我只知道,我看见的,就是真实的。”
就像人类说的,论迹不论心。
更何况,娘娘心里当真一点情感都没有吗?
她不信。
“不过他说的那个许蝉衣死了又没死的,是什么意思?”
“这个许蝉衣,是开阳看中的人,开阳不会让他那么轻易死的。人死后变成鬼,不转世投胎,意识仍存于世,还能继续搞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就是死了又还活着么?”
“啊?!他变成鬼的话,就是说,说不定娘娘在幽冥还能碰见他喽?”
姒今朝笑而不语。
帝君奈何不了她,就觉得这批天命人,个个都是废物,在她看来,却觉得个个都是人物。
有趣得很。
如果他们的敌人不是她的话,大约,也能大干一场吧。
可惜了。
“啊,人来了。”
阿镜道。
“姒姑娘。”
看到藏音的打扮,姒今朝一挑眉,张口就是:
“佛子还俗了?”
藏音佛子白她一眼,话到嘴边,想到姒今朝对万佛宗有恩,又咽了回去。
“前面他们都来过了,我想着,该到我了。”
他今日极罕见的穿了一身素色常服,头上压了顶帷帽,将他那极具辨识度的光头,和红金僧袍全都模糊掉了。
原因也很简单,他要来的是幽冥鬼修扎堆的地方,和尚的装扮太扎眼,行事不方便。
“我还以为,藏音佛子是怕我给你派‘脏’活,做了有伤佛门声誉,特地做了乔装呢。”
“我奉的是血刹如来,主杀伐,杀即渡人,还不知道什么叫脏活。”
认识这么久,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看来那闭口禅,让她错失了很多了解他的机会啊。
姒今朝一双漂亮的眼睛被新奇浸染,显得亮亮的。
凑上前,压低了声音,悄咪咪问:“正规的还是不正规的?”
藏音瞥她一眼:
“正规的。佛门的确有这一道,只不过修此道的僧人少,除我之外,还从未有谁坐上佛子之位罢了。”
除孽障、惩罪业,以杀渡之,助其登极乐、入轮回,以得功德。
修这一道,须时刻谨记杀人的目的是为了渡人,若让杀人之心压过渡人之心,就会被杀心反噬,走火入魔。
然而,杀人杀的多了,会对生命生出蔑视。
蔑视生命的人,又何谈渡人之心。
“可佛门怎么会放心,一个随时可能会走火入魔的人,来当佛子?”
“因为我这里......”
藏音指指自己的胸膛,道:
“是一颗七色莲子心。”
恶妖专吃童男童女心脏,万佛宗要除妖,却苦于迟迟找不到恶妖踪迹。
他父亲是那一方小城的城主,为了不让更多的孩童受害,送他出去当了饵。
然而恶妖狡诈,他被万佛宗救回去的时候,已经被剜了心。
是万佛宗住持,以镇寺之宝七色莲子,救了他一命。
以莲子替心,原本只有一成希望,他活下来,万佛宗的僧人比他自己还要高兴。
佛心需在佛前养,自此之后,他就成了万佛宗的一员。
莲子为草木,注定不会被任何情绪吞噬,用他师父的话说,他是血刹如来亲自挑选的门人,是普天之下最适合修杀伐道的人。
而他的成长,也的确证明了这一点。
后来,又得了这一双与姒今朝相同的因果眼,可辨得善恶,加上这一颗莲子心,成为佛子顺理成章。
阿镜在旁边听了半天,见他都说完了,没有再补充什么的意思,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好奇,插嘴问道:
“那你父亲呢?”
“为保护他的城民,送了命。”
阿镜恨不得给自己嘴巴子来两下。
“额,抱歉。”
“不必抱歉,每个人都有自己追求,为自己的追求而死,是属于他的荣耀。怪只怪他弱小又愚善,谁都保护不了,连同他自己。”
隔着帷帽,阿镜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表情,试探着问:
“那......那你怨他吗?”
藏音的目光很平静,也很坦然。
“父子缘薄罢了,无需谈怨与不怨。”
阿镜悄悄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肯定还是怨的吧,都骂人家弱小愚蠢了。
姒今朝与阿镜有着契约在,能感应到她心中所想,抬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你连人形都没有,就不要揣测人心了。」
阿镜捂着头,周身“嘭”的烟雾散开,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娃娃脸少女。
粉绿色裙子,圆圆的眼。
“谁说本姑娘不能化成人形......啊!你又弹我干什么!”
姒今朝觉得好笑:“照着我变也算化形?”
准确来说,不是照着姒今朝变,是照着姒今朝现在易容的样子变,除了神态,连先前战时微脏的衣角都一模一样。
只不过一个脏在左边,一个脏在右边。
这不是化形,是镜面倒映。
“那本姑娘不管,反正我化成人形了。”
她颇为新鲜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脚,完全没有想要变回去的意思。
眼睛滴溜溜瞟了藏音一眼,又偷摸摸通过契约给姒今朝传音:
「我现在有人形了,能揣测人心了吧?就说揣测的对不对吧。」
「他说的是实话。」
实话?
阿镜迷茫地抓抓脑袋,又嘭的一声变了回去。
「果然还是人心复杂,待本姑娘再多看一阵,多学一阵,迟早有一日,也可以真正参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