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无奈 第107章 冬酿

大雪过后，天气进入了一种持续的、干冷的平静。天空总是疏朗的，阳光苍白地照耀着，却丝毫撼动不了空气中砭人肌骨的寒意。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连鸟雀的鸣叫都显得稀疏而短促。人们缩在厚厚的冬衣里，步履匆匆，呵出的白气在眼前瞬间凝成霜花。

生活，也随之转入了一种向内求索的、缓慢而醇厚的节奏，如同农人家在冬日里，将收获的粮食细细发酵，等待时间酿造出醉人的美酒。这是一种“冬酿”。

陈建国的二胡，在这寂静的冬日里，找到了最佳的发酵环境。窗外是万物凋零的肃杀，屋内，他闭目坐在洒满阳光的角落，琴弓在弦上沉稳地运行。那些曾经磕绊的旋律，如今已变得流畅而富有韵味。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拉出准确的音符，开始追求一种“气韵”。《二泉映月》的苍凉，《闲居吟》的淡泊，在他指尖下，虽远未臻化境，却已然能触摸到些许曲中三昧。那琴声不再仅仅是声响，更像是一种低沉的诉说，是他在岁月长河中打捞起的、属于自己的情感沉淀，在这冬日里静静“酿造”着。赵秀芬有时会停下手中的活计，静静地听上一段，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眼神会变得格外悠远，仿佛那琴声也勾出了她心底深处，某些需要时间来品咂的滋味。

赵秀芬的“冬酿”，则更为具体。那缸依照古法腌制的雪里蕻，被她安置在阴凉的阳台角落，覆着厚厚的棉垫，像守护着一个沉睡的婴儿。每天，她都会去查看一下，偶尔掀开盖子透透气，观察菜色的变化。这是一种缓慢的、与微生物和盐分共同合作的艺术，急不得，也催促不得。她那份耐心和期待，也如同这腌菜的过程，在寂静中慢慢发酵，等待着开启时那一口爽脆咸香的回报。她还开始尝试用秋天收集的桂花，和着冰糖，熬制桂花酱，那甜腻浓郁的香气，与窗外清冷的空气形成奇异的对比，暖融融地弥漫在屋子里，成为冬日嗅觉记忆里温暖的一笔。

小宝的“冬酿”，体现在他认知世界的悄然变化上。户外活动减少，他有了更多时间沉浸在书本和绘画里。他开始对节气产生兴趣，缠着陈远和李静讲每个节气的由来和物候。陈远便找来相关的绘本，和他一起看。当看到“大雪封河”的图画时，他会若有所思地问：“爸爸，那爷爷还能去钓鱼吗？”得知不能后，他会托着腮帮子，像个小大人似的感叹：“原来冬天，鱼也要休息啊。”这种对自然规律的初步认知和接纳，是他思维世界里，正在悄然“酿造”的、关于秩序与轮回的原始酒浆。

而陈远和李静，他们的“冬酿”在于情感的更深沉淀。年终岁尾，工作上的总结、考核、来年的规划，让两人都格外忙碌。但不同于往年可能因忙碌而产生的焦躁，今年他们更多了一份默契的体谅与分担。谁先到家，谁就自然地系上围裙走进厨房；谁工作压力大，另一个便会递上一杯热茶，或者默默接手辅导小宝功课的任务。深夜的书房里，常常是两人各据一方，陈远对着电脑屏幕修改方案，李静则翻阅着厚重的专业书籍，键盘的敲击声和书页的翻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并肩作战的宁静画面。他们之间的话语或许比夏日里少了，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所能传递的理解与支持，却愈发厚重。这份在繁忙与压力中淬炼出的、无需言说的默契，便是他们婚姻中最甘醇的“陈酿”。

这个周末，陈远带着小宝过来时，赵秀芬正小心翼翼地从那口小缸里，夹出第一筷子腌好的雪里蕻。菜叶呈现出一种诱人的、半透明的黄绿色，散发着咸香扑鼻、带着些许发酵气息的独特风味。

“妈，这就能吃了？”陈远好奇地问。

“嗯，尝尝看，”赵秀芬将雪里蕻在清水中稍稍漂洗，切碎，淋上几滴香油，拌了拌，递给他一小碟，“就着粥吃，最是爽口。”

陈远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那咸、鲜、脆、嫩交织的复杂口感，瞬间激活了味蕾，带着一股土地和时光沉淀出的扎实力量，绝非市场售卖的成品所能比拟。

“好吃！”他由衷地赞道，“妈，您这手艺，绝了！”

赵秀芬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满足：“也就是你们不嫌弃。这东西，吃的就是个时间和耐心。”

午饭时，那一小碟雪里蕻成了最受欢迎的佐餐小菜，就着温热粘稠的白粥，驱散了冬日的湿寒，也带来了肠胃的妥帖。陈建国就着它，甚至比平时多喝了半碗粥。小宝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被咸得直吐舌头，却又觉得新奇有趣。

饭后，陈建国心情颇好，又拿起二胡，拉了一曲节奏稍快的《赛马》。虽然依旧无法完全展现原曲的奔放热烈，但那明快的节奏和努力营造出的欢快气氛，却让整个屋子都跟着明亮、活泛了起来。小宝听得兴奋，在地毯上跟着节奏手舞足蹈。

陈远看着眼前这一幕：父亲沉浸在他的音乐世界里，母亲满足于她的腌菜获得认可，儿子在琴声中无忧无虑地舞蹈，身边是妻子温柔含笑的侧脸。屋外是天寒地冻，屋内却因这些各自“酿造”出的成果与乐趣，而充满了扎实的、暖透人心的幸福感。

他忽然明白，生活并非总是需要向外索求新鲜与刺激。像这样，在特定的季节里，沉静下来，专注于一事一物，付出耐心，等待时间赋予其独特的风味与价值，这种“冬酿”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享受和滋养。它让平凡的日子变得有迹可循，让生命在不同的阶段，都能沉淀出属于自己的、不可复制的醇香。

他们的故事，就在这寂静而丰饶的“冬酿”时光里，不声不响地，积累着更深厚的底蕴。这底蕴，将支撑着他们，平稳地度过这个冬天，也从容地迎接下一个，必将到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