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无奈 第73章 惊蛰

时节流转，窗外的积雪早已了无痕迹，连背阴处最后一点顽固的湿冷也被日渐有力的阳光蒸腾殆尽。空气中开始流动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酥软的气息，那是泥土解冻、万物萌动的信号。惊蛰将至。

陈远父亲与那块“触屏”的较量，也悄然进入了新的阶段。最初的茫然无措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夹杂着好奇与征服欲的笨拙探索。他依然会戴着老花镜，手指带着工程师特有的、对精确度的执拗，在屏幕上谨慎地点按，但眉宇间的焦躁明显少了，偶尔还会因为发现某个新功能而自言自语地嘀咕一句：“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变化发生在一天晚上。陈远和李静刚吃完晚饭，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父亲发来的微信视频通话请求。陈远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按下了接听。

屏幕那端，先是出现了一片模糊的、晃动的天花板，接着是父亲凑得极近的、有些变形的半张脸，花白的头发占了大半个屏幕。

“喂？喂？看得到吗？”父亲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有些大，透着一丝紧张和不确定。

“看得到，爸，看得到。”陈远赶紧应道，把手机拿远了些，让父亲能在屏幕里看到他和身旁笑着探过头来的李静，“您把手机拿远一点，对，就这样。”

父亲依言调整，画面稳定下来，露出了他完整的脸庞，背景是家里熟悉的客厅。他似乎不太习惯这种“面对面”的交流方式，眼神有些游移，不太敢直视屏幕里的儿子儿媳。

“没啥事，”他清了清嗓子，语气试图保持平常，“就试试这个，看灵不灵。”

“灵，很清楚。”陈远笑着点头，“妈呢？”

“在阳台浇花呢。”父亲说着，下意识地把镜头转向阳台方向。透过屏幕，陈远看到了母亲在暮色中悉心照料花草的侧影，宁静而安详。

就在这时，小宝听到动静，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挤到屏幕前，大声喊着：“爷爷！爷爷！”

看到孙子活泼的小脸，父亲的表情瞬间生动起来，皱纹都舒展开了：“哎！小宝吃饭没有？”

“吃啦！爷爷你看我搭的乐高！”小宝兴奋地举起手里的玩具，几乎要怼到摄像头上。

这通短暂且内容近乎“无聊”的视频通话，却像一声微弱的春雷，在陈远心里轻轻炸开，漾开一圈温暖的涟漪。他意识到，这块小小的屏幕，正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缩短着物理空间的距离，为情感流动开辟了一条新的、更直观的通道。父亲主动迈出的这一步，其意义远超学会使用一个功能本身。

周末再去父母家时，陈远发现，那个便携式cd机和戏曲cd并没有被冷落，它们依旧被父亲珍视地放在茶几最顺手的位置。但旁边，多了那个智能手机，充电线也规整地缠绕着。传统与现代，以一种奇异而又和谐的方式，并存在父亲的生活里。他依然会听着韵味悠长的老戏打拍子，也会在广告间隙，拿起手机，眯着眼看看家庭群里李静发的、小宝玩耍的小视频，嘴角噙着笑。

母亲的变化则更为内敛，却也实实在在。她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安排，开始更主动地表达自己的喜好。她会指着社区老年大学发的课程表，对李静说：“这个养生操课，我看隔壁老周太太去了，说挺好，下个礼拜我也想跟着去看看。”

或者，在陈远带来她爱吃的水果时，会轻声抱怨一句：“这个太甜了，下次别买这么多，你爸血糖高，我也不能多吃。”

这些细微的表达，在陈远听来，不再是抱怨或挑剔，而是一种主体意识的回归。他们开始更清晰地界定自己的舒适区，并尝试在儿女构建的“安全网”内，拓展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生活半径。这种“主动”，是生命力重新勃发的迹象。

春天似乎也唤醒了小宝身上更多的精力。他对世界充满了更旺盛的探索欲，问题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爸爸，为什么树叶春天会变绿？”“妈妈，蝴蝶睡觉吗？”有些问题天真烂漫，有些则让陈远和李静这对大学毕业的父母也一时语塞。

面对这些“为什么”，他们不再轻易地用“就是这样”来敷衍。陈远会蹲下身，耐心地解释叶绿素和光合作用，尽管知道五岁的儿子未必能完全理解；李静则会找来精美的绘本，和小宝一起在图画和故事里寻找答案。他们意识到，守护孩子的好奇心，与呵护老人的尊严同样重要，都是对生命不同阶段最本质的尊重。

一个周六的下午，阳光煦暖。陈远和李静带着小宝在公园散步。河边的柳树抽出了嫩黄的芽苞，柔软的枝条在微风里摇曳。小宝在草地上奔跑，追逐着一只翩跹的白色蝴蝶。

李静看着儿子的身影，忽然轻声对陈远说：“你看，爸妈好像……比以前更‘活’了。”

陈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有老人在打太极，有的在散步聊天，生机勃勃。他想起父亲学着发微信视频的样子，想起母亲说想去上养生课的神情，心中豁然。

是啊，惊蛰，惊醒的不仅是蛰伏于地下的昆虫，更是沉睡的生机。对于父母而言，衰老与病痛如同冬季的严寒，曾经将他们禁锢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但如今，在儿女细致入微的守护下，在日复一日的温暖陪伴中，他们内心深处对生活的热情，仿佛也被这春光唤醒，正在努力地冲破那层坚硬的、名为“年迈”的冻土，试探着，想要抽出新的、柔软的绿芽。

这新芽或许纤细，或许脆弱，但它代表着希望，代表着生命在任何阶段都不曾放弃的、向上生长的本能。

回家路上，小宝玩累了，趴在陈远背上睡着了。夕阳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陈远背着儿子，李静挽着他，三人的身影紧密相连。

“下周，陪妈去报那个养生操课吧。”陈远说。

“好。”李静点头，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

冬日的积雪早已融化，渗入大地，滋养着土壤。而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这片名为“家”的共同土壤里，如同感知到惊蛰时分的万物，悄悄地、努力地，生长出新的姿态。他们的根，缠绕得更紧；他们的枝叶，向着春光，舒展得更加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