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无奈 第139章 磨损

“科汇”的工作，如同一台高速运转且缺乏保养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噪音，并不断磨损着身处其中的人。陈远感觉自己正被这种粗糙的环境一点点打磨掉过去的棱角，也磨去了一些他曾视为根本的东西。

他接手的那个烂尾项目，像一团乱麻。客户方对接人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经验不足却脾气不小，需求朝令夕改，沟通起来异常困难。内部的技术团队则各自为政，老员工油滑推诿，新员工茫然无措，资源调配捉襟见肘。陈远以往在“宏远”倚仗的规范流程、权威背书在这里全然无效。他不得不放下所有架子，甚至带着几分以前他不齿的“痞气”，去催、去逼、去和各方周旋。

“张工，这个模块的接口文档今天下班前必须给我，客户明天要看，不然项目延期你我去跟老板解释？”

“小李，你反馈的这个技术难点，我理解，但我们能不能先找一个临时方案绕过去？时间不等人。”

他甚至在一次项目协调会上，因为一个关键节点的延误，和技术团队的一个小组长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双方语气都算不上好听。这在过去注重“体面”和“专业”的宏远，是不可想象的。

每一天，他都在处理各种突发状况，填平前期的坑，应付客户的无理指责，还要应对吴总监时不时的、不带任何感**彩的进度拷问。吴总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眼神里永远带着审视，仿佛在掂量陈远这个“前精英”到底还能榨出多少剩余价值。

身体上的疲惫尚可忍受，精神上的消耗却与日俱增。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进粗糙砂轮下的铁料，曾经的锋芒和光泽正被一点点磨掉，露出内部更原始、也更脆弱的质地。他学会了在食堂吃饭时加快速度，学会了在同事抱怨公司时保持沉默，也学会了在下班打卡后，在地铁拥挤的人潮中放空自己，让大脑彻底停滞。

家里的情况，并未因为他有了一份新收入而有本质好转。那点工资，在扣除了房贷、车贷等固定开支后，依旧所剩无几，家庭财政依然紧绷。李静辞掉了超市的临时工，但接的翻译私活并未减少，常常工作到深夜。两人之间那种刻意的、事务性的平静仍在持续。

只是，偶尔会有些极其细微的波澜。

比如，陈远发现自己的皮鞋被李静擦过了，虽然她什么都没说。

比如，某个他加班晚归的夜里，餐桌上会给他留着一碗温在锅里的粥。

再比如，他会注意到，李静购物回来后，塑料袋里除了必需品，偶尔会出现一盒他以前喜欢吃的、并非生活必需的点心，默默地放在冰箱里。

这些细微的举动，像黑暗中偶尔闪烁的萤火，微弱，短暂，却真切地存在着。它们不代表原谅，不意味着关系修复，更像是一种在长期共同生活中形成的、近乎本能的惯性关怀，是一种在巨大隔阂之下，对于“共同生存”这一基本目标的无声默契。

陈远也尝试着做出回应。他会主动承担起洗碗和倒垃圾的任务，会在周末带着小宝去公园玩一下午，让李静能有点自己的时间休息。他们之间依旧很少交谈，但那种一触即发的尖锐对抗感，似乎在慢慢钝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闷、却也更加持久的僵持。

这天是发薪日。陈远看着手机银行里到账的、缩水严重的数字，心里没有任何喜悦。他给李静转去了除了基本生活费之外的所有钱，只留下一句简短的短信：“工资到了。”

过了一会儿，李静回复了同样简短的两个字：“收到。”

没有多余的话。陈远看着那两个字，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这笔钱远远不够填补他们生活中的巨大缺口，更无法弥补他带来的创伤。经济上的压力，像一块沉重的幕布，遮蔽了所有试图靠近的可能。

晚上，他坐在狭小的书房里（现在这里也兼作他的临时卧室），对着电脑屏幕，却无心工作。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手机通讯录，目光在一个个名字上掠过。那些曾经称兄道弟的同事、合作伙伴，如今还有几个能联系？他出事之后，除了极少数人发来过不痛不痒的问候，大多数人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仿佛他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世态炎凉，他并非今天才懂，但身处其中，感受依旧刺骨。

他最终关掉了手机，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是这个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每一盏灯背后，或许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关于奋斗，关于挣扎，关于无奈，也关于默默的承受。

他想起白天在公司，听到两个年轻同事在抱怨房租又涨了，开玩笑说要去睡天桥。当时他觉得年轻真好啊，还能把苦难当玩笑。而现在，他独自坐在这片寂静里，才明白，那不是玩笑，那是年轻人面对巨大压力时，一种带着心酸的自我解嘲。而像他这样的中年人，连解嘲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只能把所有的苦闷和压力，沉默地咽下去，任由它们在肠胃里沉淀、板结，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磨损，不仅在职场，更在内心。他的锐气，他的自信，他对未来的期待，甚至他表达情绪的能力，都在被现实一点点磨蚀。剩下的，是一种更接近本能的坚韧——为了责任，为了肩上那份甩不掉的担子，必须活下去，必须走下去的坚韧，哪怕姿态狼狈，脚步蹒跚。

他知道，李静也在经历着同样的磨损。她的梦想，她的闲暇，她对于生活品质的追求，或许也正在被日复一日的精打细算和劳碌奔波所消磨。

两个被生活磨损的人，被困在同一屋檐下，靠着那点微弱的本能关怀和对于“共同生存”的默认契约，维系着这个家最低限度的运转。前路依旧迷雾重重，而这缓慢而持续的磨损，不知最终会将他们带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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