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无奈 第135章 账本

停职在家的日子，成了一种缓慢的凌迟。时间失去了原有的节奏，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陈远不敢出门，怕遇到熟人关切的询问，更怕看到街上那些为生活奔波的身影，反衬出自己的无用。他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书房，美其名曰“整理项目资料，准备应对调查”，但实际上，他只是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或者无意识地刷新着新闻网页，试图寻找任何关于“启明科技”案件进展的蛛丝马迹，结果总是徒劳。

家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而压抑。表面的平静下，是两人心照不宣的回避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李静不再追问工作的事情，但她的沉默比追问更让陈远感到压力。她下班回家的时间似乎比以前更晚了，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倦容。陈远想问，又怕触及某个更令人难堪的现实，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

裂痕，在无声中生长，具体体现为对“钱”的空前敏感。

这天夜里，陈远起夜，发现书房的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他轻轻推开门，看到李静正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单薄的背影。她面前摊开着一个陈远从未见过的、略显陈旧的硬皮笔记本，手里握着一支笔，正在纸上专注地写着什么，偶尔停下来，对着旁边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核对，然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陈远的心猛地一沉。他悄无声息地退后，轻轻带上了门。那个笔记本，他认得，是李静刚工作时分发的工作日志，后来没用了，她一直收着。如今，它显然被赋予了新的使命——家庭账本。

他回到床上，却再无睡意。黑暗中，他睁着眼睛，脑海里反复浮现李静在灯下蹙眉计算的侧影。那种被审视、被量化的感觉，让他如芒在背。他这个曾经的家庭经济支柱，如今成了账本上最大的赤字，一个需要被重新评估和计算的“负资产”。

第二天是周末，但家里的氛围并未因此轻松。小宝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像往常那样吵闹，自己安静地在客厅玩积木。赵秀芬和陈建国照例打电话来，叫他们过去吃饭。李静以“约了朋友带孩子去科技馆”为由婉拒了。挂掉电话，她看着陈远，眼神复杂：“能瞒多久是多久吧，爸妈年纪大了，经不起吓。”

陈远默然点头。他看着李静利落地收拾碗筷，然后拿起钱包，似乎准备出门采购。

“我……我这里还有点……”陈远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想去拿钱包。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在妻子采购前主动提供经济支持。然而手指触碰到干瘪的钱夹时，他才猛然想起，停职意味着只有基本工资，而且下一笔收入何时能到账，还是未知数。他的动作僵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李静的动作也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声音平静地说：“不用了，我这边还有。”说完，便换鞋出了门。

那句“我这边还有”，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陈远一下。不疼，却留下了一个清晰的、代表着隔阂的针眼。

下午，李静带着小宝从科技馆回来，手里只提着一小袋水果和几样必要的日用品。若是往常，她周末采购绝不会如此“精简”。陈远注意到，她甚至没有像以前那样，顺手给小宝买他最喜欢的那个牌子的酸奶。

晚饭后，小宝睡着了。李静再次坐到了书桌前，打开了那个硬皮笔记本和电脑。这一次，陈远没有回避。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

台灯下，笔记本上的字迹清晰工整，却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冷静。收入栏，只有李静一个人的工资，数字熟悉而单薄。支出栏则密密麻麻：房贷、车贷、物业费、水电燃气、小宝的幼儿园费用、兴趣班学费、通讯费、交通费……每一项后面都跟着一个精确到角的数字。林林总总加起来，几乎与收入栏的数字持平。

而在最下方，有一行用红笔单独标出的字迹：“应急备用金（原计划）： 已冻结。”旁边用更小的字标注着：“原拟用于提前部分还款/家庭旅行/父母医疗备用。”

陈远的呼吸一滞。那些他们曾经共同规划的未来，那些关于改善生活、关于孝心、关于诗和远方的设想，此刻都被这行红字无情地打上了“冻结”的标签，而始作俑者，正是他自己。

李静没有看他，手指指着支出栏，声音低沉而疲惫：“房贷不能断，车贷还有半年，小宝的学费下个月要交……我算过了，就算我们压缩所有不必要的开支，只维持最基本的生活，以我现在的工资，也刚刚够覆盖这些固定支出，没有任何结余。”她顿了顿，抬起头，看向陈远，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忧虑，“这还不算，如果……如果你那边最终需要承担赔偿责任，或者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新工作……”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陈远听懂了。这薄薄几页纸，冰冷地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这个家，抗风险能力极其脆弱。他过去的收入和地位，像一层华丽的外衣，掩盖了内里的紧绷。如今外衣被剥去，露出的便是岌岌可危的根基。

“我会尽快找工作。”陈远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无论什么工作，先干着。”

李静合上笔记本，揉了揉眉心：“找工作需要时间。而且，你现在这种情况……背调可能都是问题。”她叹了口气，“我看看……能不能接点私活，或者找找有没有兼职的可能。”

陈远看着她眼底的青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本该是为她遮风挡雨的人，现在却让她不得不考虑如何透支自己，去填补他捅出的窟窿。

成年人的无奈，在这一刻，具象化为这写满数字的账本。它记录的不再是生活的温暖琐碎，而是生存的冰冷算式。每一笔进出的数字，都像一根鞭子，抽打着他们的神经，提醒他们现实的严酷。曾经共同描绘的蓝图，被迫让位于如何活下去的**算计。

账本合上了，但那红色的“冻结”二字，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两人的心里，也刻在了这个家的未来之上。风雪尚未真正来临，但严寒，已透过缝隙，侵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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