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无奈 第103章 修复

秋意愈发深沉，天空像一块被反复擦洗过的蓝宝石，澄澈而高远。阳光失去了大部分热力，只剩下明亮的光影，将万物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陈建国修复二胡的“工程”，也如同这入秋的进程，缓慢、专注，且带着一种去除了浮躁的、实实在在的质感。

那把老旧的二胡，如今已不再是角落里蒙尘的物件，而是成了他每日里最重要的“课题”。他不再满足于仅仅让它发出声音，而是开始追求音准和音色。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比修理家具、甚至比研究钓鱼更为精细和陌生的领域。

陈远发现，父亲的书桌上，除了那些钓鱼日志，又多了几本从旧书网淘来的、页面发黄的二胡入门教程，还有一叠裁切整齐的纸片，上面是他用钢笔工整记下的笔记，诸如“千斤位置与音高关系”、“运弓力度控制”等等，字迹一丝不苟，带着老派技术员的严谨。

周末的午后，陈远带着小宝过来。一进门，就听见一阵极其缓慢、甚至有些磕绊的、像是在锯木头的调音声。陈建国正戴着老花镜，耳朵几乎要贴到琴筒上，眉头紧锁，手指小心翼翼地拧动着琴轴，试图校准那根如同顽皮孩童般难以驾驭的内弦。

“爷爷，你在给二胡看病吗？”小宝好奇地凑过去，学着爷爷的样子，皱着小眉头，假装很懂地看着那把二胡。

陈建国被打断，却没有不耐烦，只是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这东西，比机床精密多了，差一点点，音就不对。”

陈远看着父亲那副较真又有些无奈的样子，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动容。他走过去，在父亲身边坐下：“爸，要不我帮您在手机上找个调音软件？那个可能准一点。”

陈建国愣了一下，随即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自己那布满老茧、更适合握扳手而非触摸屏幕的手指，又看了看那把亟待调校的二胡，最终点了点头：“……那，试试？”

陈远帮他下载了一个专业的乐器调音APP，耐心地教他如何将手机靠近琴筒，如何观察屏幕上的指针，直到它稳定在正确的音高位置。起初，陈建国的手指依旧笨拙，不是点错了地方，就是力度控制不好，琴轴拧过了头。但他极有耐心，失败了就重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记着步骤。当那根内弦终于在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稳定的“D”，发出一个准确而清越的音符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的技术攻关。

这不仅仅是修复一把琴，更像是一场漫长而耐心的、与自己的迟钝和岁月的遗忘进行的和解。每一个准确的音符被调试出来，都像是从时间的尘埃里，小心翼翼地擦拭出一小块往昔的光亮。

与此同时，赵秀芬的旧物整理也接近尾声。她将那些整理好的笔记本、丝巾和旧书，分门别类地放回一个擦拭干净的旧木箱里，并没有丢弃任何一件。做完这一切，她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开始飘落的梧桐叶，神情有些怔忡，又带着一种完成仪式后的释然。

李静端着一杯热茶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问：“妈，都整理好了？”

赵秀芬回过神，接过茶杯，暖意从杯壁传到掌心，她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复杂：“嗯，收拾好了。有些东西，看看就行了，留在心里比堆在那儿强。”

她的“修复”，并非物理上的修葺，而是情感上的梳理与安放。她将这些承载着记忆的旧物，从杂乱的堆积状态中解放出来，给予它们一个整洁、尊重的归宿，同时也为自己的内心腾出了更多安放当下的空间。

家庭的修复力，似乎也体现在这些细微之处。小宝前几天不小心摔坏了最喜欢的那个乐高拼砌的机器人，一条腿断裂，零件散落。他瘪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陈远没有立刻许诺给他买新的，而是把碎片收集起来，拿出小瓶的模型胶水，对他说：“我们来试试，看能不能把它修好。”

父子俩头碰头，坐在灯下，像进行一项精密手术般，小心地对准接口，涂抹胶水，然后屏息静气地等待它凝固。当那个机器人终于重新稳稳地站上小宝的书桌，虽然腿上多了一道细微的、白色的胶痕，像一道勇敢的伤疤，但小宝眼中的崇拜和喜悦，却比得到一个全新的玩具还要闪亮。

“爸爸，你真厉害！它又活了！”

这一刻，陈远觉得，他修复的不仅仅是一个玩具，更是孩子面对挫折时，那份“事物可以修补，困难可以克服”的初始信念。

夜幕降临，陈远一家告辞。陈建国送他们到门口，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转身回去，而是站在门口，听着楼道里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彻底消失。他回到客厅，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沙发旁那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下，他再次拿起那把初步调准了音的二胡，琴弓搭上琴弦。

这一次，不再是喑哑的噪音，也不再是单调的音阶练习。一段缓慢的、依旧带着明显生涩和偶尔颤抖的《二泉映月》的旋律，断断续续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了起来。那乐声谈不上优美，甚至有些磕绊，但它所蕴含的那种尝试与岁月对话的专注，那份在垂暮之年重拾旧梦的执着，却比任何娴熟的演奏都更能触动人心。

赵秀芬没有打扰他，只是坐在不远处的摇椅上，闭着眼，静静地听着。窗外的秋风掠过窗棂，发出呜呜的轻响，与室内这生涩却真挚的琴音交织在一起。

修复，可以是修复一件旧物，可以是修复一段记忆，也可以是修复一种心境，一份信念。他们的家，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细微而执着的“修复”中，不断地巩固着它的根基，丰富着它的纹理，也沉淀下愈发醇厚、愈发坚韧的温暖力量。这力量，足以让他们坦然面对时光流逝所带来的一切磨损，并在修复的过程中，一次次地，重新发现生活与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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