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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里的喧嚣隔着几条巷子传来，已是模糊的背景噪音。废弃码头区域却是一片死寂，只有污浊河水拍打朽木的单调声响，和夜风吹过残破乌篷发出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味、淤泥**气，还有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劣质脂粉与廉价酒气——那是码头另一头某个通宵营业的下等酒肆的味道。
苏云裳按着狂跳的心口，借着惨淡的月光，在废弃船只的阴影间小心穿行。脚下是滑腻湿软的烂泥，混杂着破碎的贝壳和不知名的垃圾，每走一步都需格外留神。按照那伙计的指点，她很快找到了西侧第三条乌篷船。
那是一艘比周围船只更加破败的小船，船篷已经塌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骨架，像一具被遗弃在岸边的巨大骸骨。船身半浸在污黑的河水里，随着微浪轻轻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和河水的声音。苏云裳鼓起勇气，走到船边，低声唤道：“有人吗？我来了。”
等了片刻，船篷塌陷处的阴影里，传来一个同样压得很低的声音：“苏姑娘？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苏云裳连忙道。
那“聚宝轩”的伙计——或者说自称“墨仆”的人——从阴影里缓缓挪了出来。他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深灰色短褐，脸上似乎也做了些伪装，显得更加普通。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苏云裳来的方向，确认没有尾巴，这才稍微放松了些，示意苏云裳上船。“上来说话，水里凉。”
苏云裳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船沿，爬上了那艘破船。船身摇晃得更厉害了。船舱内狭小阴暗，弥漫着一股霉烂的木头和河泥的气味。两人只能勉强对坐在尚算完好的船板上。
“时间不多，长话短说。”伙计开门见山，声音依旧压得很低，“我叫陈三，祖上确实是墨先生身边研墨仆役的后人，这一支世代被称为‘墨仆’，职责就是看守与墨先生及那幅《六道轮回图》相关的一些秘密遗物和记录，并在必要时，为有缘的‘破局者’提供指引。”他看了苏云裳一眼，“你哥哥苏文轩，几个月前的确找到了我。他很聪明，不知从哪里查到了‘三钱黑玉’这个只有墨仆内部才知道的接引暗记。”
“三钱黑玉……到底是什么意思？”苏云裳忍不住问。
陈三从怀中摸索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通体乌黑、毫无光泽、形状不规则的石头，看起来就像河边随处可见的顽石。“就是这东西。”他将黑石递给苏云裳，“这不是玉，是墨先生当年制画时，从一方千年古砚上刮下的砚泥精华，混入了特制的墨料和几味固魂药材，炼制成的‘墨玉’。它不显光华，入手沉重冰凉，重约三钱。是我们这一支墨仆彼此相认、以及存放某些关键信息的信物。你哥哥当时出示了一块，我才肯与他接触。”
苏云裳接过那所谓的“墨玉”，入手果然沉甸甸、凉飕飕，触感不像石头，倒更像某种致密的硬泥。她仔细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便还给了陈三。“那我哥哥……他查到了什么？为什么后来会失踪？”
陈三脸色凝重起来：“苏公子对古画的痴迷和研究很深，他不仅想知道画中是否藏有前朝宝库的秘密，更想探究墨先生制作此画的真正目的和破解诅咒的方法。我从祖辈留下的残缺手札中，找到了一些线索，提到墨先生制作《六道轮回图》，并非为了害人或藏宝，而是为了封印某个极古老的邪物。但封印过程似乎出了岔子，导致诅咒外泄，画中自成轮回梦境。”
“这个我们大概猜到了。”苏云裳点头，“那后来呢？”
“后来，苏公子顺着一条线索——墨先生晚年可能隐居并最终‘殉画’的地方——追查下去。他怀疑那个地方，可能藏着关于‘继承者’（墨先生力量的扭曲继承者）以及彻底解决诅咒的关键。”陈三的声音带上一丝恐惧，“就在他快要查到具体地点时，出事了。他最后一次来找我，显得非常紧张，说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监视他，而且对方来头不小，手段阴邪。他留下话，说如果他出了意外，让我务必小心，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些对古画表现出过分‘兴趣’的所谓高人。他还说，如果他的家人找来，可以告知他们去‘墨韵书院’寻找他留下的线索。”
“墨韵书院？”苏云裳牢牢记住这个名字，“然后呢？我哥哥是怎么失踪的？”
陈三摇头，眼中流露出愧疚：“具体怎么失踪的，我也不清楚。只记得那之后没过几天，就听说苏公子不见了。我暗中打听，发现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墨韵书院附近。我也曾冒险去查探过，但那地方……有点邪门，明明是废弃的书院，却总感觉有人盯着，而且似乎有什么障眼法之类的东西，让我不敢深入。我担心自己暴露，连累其他墨仆，就没敢再查。再后来……我就感觉自己也被人盯上了，所以更加小心，几乎不再去‘聚宝轩’主店，只在鬼市做一些零散的眼线活计。”
他顿了顿，看着苏云裳：“苏姑娘，你哥哥很可能已经落入了‘继承者’或者其爪牙的手中。对方势力庞大，且行事诡秘狠辣。你一个姑娘家，又不会武功，追查下去太危险了。听我一句劝，拿着你哥哥留下的线索，赶紧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吧！”
苏云裳咬着嘴唇，眼中闪着倔强的泪光：“不，我一定要找到哥哥，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陈大哥，墨韵书院在哪里？我哥哥还留下了什么具体的线索吗？”
陈三叹了口气，知道劝不动她，便快速说道：“墨韵书院在城东郊外，靠近落霞山，已经荒废几十年了。据说那里曾是墨先生年轻时讲学之所，后来不知为何就封了。你哥哥提到，他在书院里的一处密室，留下了他整理的部分手稿和研究笔记。入口的机关，似乎与‘星象’和‘墨韵’有关，具体我也不知。另外……”他犹豫了一下，“你哥哥失踪前，曾提及他怀疑‘继承者’与京城里某个显赫势力有关联，但没来得及细说。苏姑娘，若你去书院，千万小心！那里可能已经有对方的人布下了陷阱！”
信息量很大。苏云裳默默记下，正想再问些细节，忽然——
陈三脸色猛地一变，一把捂住苏云裳的嘴，将她按低在船舱里！“嘘！别出声！”
苏云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听到，远处的烂泥地里，传来极其轻微的、仿佛猫儿踩过枯叶的沙沙声，而且不止一处！正在从不同方向，向这艘破船包抄过来！
陈三眼神惊恐，用气声急促道：“是‘暗潮’的杀手！他们盯上这里了！该死，一定是跟踪你来的，或者……我出来的时候被发现了！”
“暗潮？！”苏云裳瞳孔收缩，她听萧墨和赵无妄提过这个臭名昭着的杀手组织！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轻微的、金属与皮革摩擦的细微声响。对方显然训练有素，虽然谨慎，但合围之势已成。
“船里人听着，”一个冰冷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船外不远处响起，不带任何感情，“交出那个丫头，和刚才跟你接触的伙计，饶你们全尸。”
是冲她和陈三来的！而且对方知道陈三的身份！
陈三脸色惨白，眼中闪过绝望。他只是个看守秘密的仆役后人，略懂些粗浅拳脚和隐匿之术，如何是专业杀手的对手？
苏云裳也浑身发冷，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不能坐以待毙！她脑中飞速转动，目光扫过狭小的船舱和外面漆黑的河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
两道极其细微的破空声，从码头另一侧的阴影中骤然响起！
“噗！噗！”
紧接着，是利器入肉的闷响，以及两声短促压抑的痛哼！
包围圈的一侧，似乎出现了混乱！
“什么人？！”“有埋伏！”
那个砂哑的声音厉声喝道，带着一丝惊怒。
机会！
陈三反应极快，听到外面的混乱，立刻对苏云裳低吼：“跳河！往对岸游！快！”说着，他自己率先从船尾破损处，“噗通”一声滑入漆黑的河水中，瞬间被黑暗吞没。
苏云裳一咬牙，也顾不得河水污浊冰冷和是否会游水了，学着陈三的样子，闭着眼，猛地从船尾跳了下去！
“哗啦！”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刺骨的寒意和腥臭的污水呛入口鼻。她拼命挣扎，好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她水性尚可，很快浮出水面，抹去脸上的污水，辨明对岸方向，使出全身力气，奋力划水。
身后，破船方向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怒喝声，显然那个突然出现的袭击者与“暗潮”的杀手交上了手。刀剑碰撞的锐响、闷哼声、重物落水声……在寂静的码头上格外清晰。
苏云裳不敢回头，拼命游着。冰冷的河水带走她大量体温，受伤的右肩也开始隐隐作痛，但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游过去！活下去！把线索带回去！
眼看离对岸只有几丈远了，她心中稍安。
就在这时，她身后不远处的水面，“哗啦”一声破开！一个浑身湿透、手持分水刺、眼神阴冷的黑衣杀手，如同水鬼般从水中冒出，快速向她追来！显然是有人从水中绕过来了！
苏云裳吓得魂飞魄散，更加拼命地划水，但受伤和寒冷让她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看那杀手越来越近，分水刺的寒光在夜色中闪烁……
“噗！”
又是一声轻微却致命的破空声！
一道乌光从岸边的乱石堆后电射而出，精准无比地钉入了那水中杀手的后颈！杀手身体一僵，手中的分水刺无力滑落，瞪大眼睛，缓缓沉入水中，冒出一串气泡。
苏云裳趁机终于爬上了对岸的烂泥滩，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惊魂未定地看向对岸。只见破船那边的打斗似乎已经结束，几个黑影倒在码头或漂浮在水中，一动不动。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破船的船头，手中短刃低垂，刃尖还有血水滴落，静静地望着她这边的方向。
是萧墨！
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依旧是那副沉默冷硬的表情，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确认她安全的、如释重负的锐利。
他没事！他还解决了那些杀手！
苏云裳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她朝着对岸用力挥了挥手。
萧墨看到她的动作，似乎微微点了点头。他并没有立刻过河，而是快速在几个杀手尸体上搜索了一番，取下一些可能带有标识的物件，又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确认没有其他埋伏，这才如同猎豹般轻盈地掠过几块露出水面的石头，几个起落，便来到了苏云裳所在的岸边。
他身上也湿了不少，左臂的绷带被污水浸透，隐约又有血色渗出，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他快步走到苏云裳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确认她除了湿透受惊，似乎没有新添重伤，这才沉声问道：“受伤没？”
“没……没有，就是冷。”苏云裳牙齿打着颤，看着他绷带上的血色，又急又愧，“萧大哥，你的手……”
“无妨。”萧墨打断她，脱下自己半湿的外衫，不由分说地裹在她身上，“此地不宜久留，‘暗潮’的人可能还有后手。走，先离开这里。”他的声音依旧简短，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苏云裳裹着他尚带体温的外衫，那股混合着血腥、河水和萧墨身上独特清冽气息的味道传来，竟让她慌乱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她点点头，跟着萧墨，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离开了这片杀机四伏的废弃码头区域。
两人在黑暗中穿行，萧墨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选择最隐蔽的路线，时不时突然停下，倾听身后的动静。苏云裳紧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而沉默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感。
直到彻底远离码头区，进入相对安全的城西杂乱民居巷子，萧墨才稍稍放缓了脚步。
“问到了？”他问。
“嗯！”苏云裳用力点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问到了！我哥哥最后查的地方是‘墨韵书院’，他还可能在书院密室里留下了手稿！还有，那个陈三说，哥哥怀疑‘继承者’和京城某个显赫势力有关！”
萧墨眼中精光一闪：“墨韵书院……知道了。先回去，从长计议。”
“陈三他……”
“跳河走了，水性不错，应该能逃脱。”萧墨顿了顿，“‘暗潮’的人盯上你们，说明你们的目标已经暴露。接下来，对方可能会在书院布防，或者……直接对我们下手。”
他的分析冷静而直接。苏云裳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蒙上了一层阴影。但当她抬头看到萧墨沉稳坚毅的侧脸，感受着身上那件带着他气息的外衫传来的暖意时，心中的不安又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散了些许。
至少，她不是一个人。至少，线索已经到手。
夜色深沉，两人并肩走在寂静无人的陋巷里，湿漉漉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前方，是忘尘阁温暖的灯火和等待的同伴；更前方，是迷雾重重的“墨韵书院”和兄长失踪的真相。
而身后黑暗中，那双从“聚宝轩”后巷就悄然尾随、目睹了码头一切、此刻又无声隐去的阴冷眼睛的主人，正将一枚刻着诡异纹路的细小骨哨，凑到唇边，吹出了一段人耳几乎无法捕捉的、尖锐而短促的音符。
音符融入夜风，飘向京城某个深宅大院的角落。
新的网，已经在悄然编织。而猎物，似乎正一步步走向预设的棋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