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绘残卷六道轮回书 第97章 画中恐惧

长廊尽头，那面布满裂痕的巨大镜子里，火光冲天。

不是静止的画面。火焰在镜中扭曲、升腾，舔舐着木质窗棂与梁柱，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遮蔽了部分视野，却让那些在火光中奔逃、倒下、被吞噬的身影更加触目惊心。凄厉的惨叫、绝望的哭嚎、兵刃砍入血肉的闷响、房屋坍塌的轰鸣……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穿透镜面，清晰无比地撞进赵无妄的耳膜。

镜中的景象，正是他记忆深处最黑暗的角落，是缠绕他二十余年的噩梦源头——赵氏旁支府邸，承平十七年秋，那场突如其来、至今未明缘由的灭门惨祸。

彼时，他还不叫赵无妄，而是赵家这一支最年幼的孙辈，名唤“阿执”。那一夜，原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宴后的宁静。然后，惨剧毫无预兆地降临。

镜中的“阿执”，约莫七八岁模样，穿着寝衣，赤着脚，正被乳母惊恐地推进庭院角落一口蓄水用的大陶缸里。缸内水已不多，冰冷刺骨。乳母用颤抖的手将旁边的木盖匆匆盖上，只留一丝缝隙，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中满是绝望与不舍，随即决绝地转身，冲向火光最盛的前院方向，很快消失在混乱的人影与刀光中。

小阿执透过缝隙，看到了地狱。

他看到平日威严的祖父被一柄长枪贯穿胸膛，钉在堂前匾额下；他看到温婉的母亲倒在回廊边，身下蔓延开暗红的血泊；他看到总是偷偷给他带糖葫芦的二叔，挥舞着长剑与人搏杀，最终被乱刀砍倒；他看到无数穿着黑衣、面容模糊的刺客，如同鬼魅般在宅院中穿梭、杀戮，动作精准而冷酷，对妇孺亦不放过。鲜血染红了青石板，汇成细流，流入排水沟，将整个庭院都浸泡在浓重的铁锈腥气中。

尖叫声渐渐微弱，抵抗的动静越来越小。火焰却越烧越旺，吞噬着雕梁画栋，吞噬着曾经鲜活的生命，也吞噬着一个孩童眼中所有的光。

小阿执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泪水混着缸内的冷水糊了满脸。寒冷、恐惧、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无助与仇恨，如同毒藤般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扎根、疯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只知道，他的家，他的亲人，正在他眼前被毁灭。

不知过了多久，杀戮似乎停止了。黑衣刺客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搜索、补刀、撤离。脚步声在缸外不远处响起，停下。有人掀开了旁边杂物堆上的油布，检查了一番，又走开。幸运的是，他们没有查看这口不起眼的水缸。

当最后一名刺客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与夜色中，当整个宅院只剩下火焰噼啪声和偶尔的梁木断裂声时，小阿执才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沉重的木盖，从冰冷的缸水中爬出。

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焦黑与猩红。残垣断壁，尸横遍地。熟悉的亲人们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在血泊里，脸上凝固着最后的惊恐与不甘。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火焰的热浪灼烤着他的皮肤。

他茫然地站在废墟中，赤足踩在温热的血水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几乎将他击垮，但内心深处，一股冰冷的、名为“活下去”的意念，支撑着他没有倒下。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祖父被钉死的匾额下方，焦黑的地面上，似乎残留着一小滩未曾被血污完全覆盖的、奇异的墨迹。那墨迹的形状，隐隐像是一个蜷缩的人形，又像某种扭曲的符文。空气中，除了血腥焦臭，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独特的墨香。

幼小的他不懂那意味着什么，只是那景象深深烙印在了脑海深处。

镜中的画面，到此为止。火焰渐渐熄灭，废墟化作黑白，最终凝固成一幅残酷的静止画卷。

赵无妄（阿执）站在镜前，仿佛再次变成了那个夜晚孤立无援的孩子。冰冷的缸水似乎还包裹着他，血腥气堵塞着他的呼吸，亲人们临死前的面容在他眼前晃动。那些被他用玩世不恭的外表深深掩埋了二十年的痛苦、恐惧、无助、还有滔天的恨意，如同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疯狂地涌出，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长廊里回荡，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为什么他们都死了……那些人是谁……为什么……”

镜子里的画面开始变化。废墟淡去，浮现出另一幅景象——是沈清弦。

她站在忘尘阁的密室里，背对着他，正专注地看着那幅摊开的古画。忽然，画轴爆发出冲天的黑气，无数墨色触手从画中伸出，瞬间缠绕住她！她惊愕地回头，看向镜外（看向赵无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深深的哀伤。触手将她向画中拖去，她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嘴唇开合，似乎在喊他的名字……

“不！清弦！”赵无妄猛地扑向镜面，手掌重重拍在冰冷的玻璃上。镜面纹丝不动，画面中的沈清弦却已被拖入画中大半，只剩下最后一点指尖，也即将被浓墨吞噬。

“是因为我……是因为我接近你……是因为我身上的诅咒……是我害了你！”一个冰冷恶毒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那是心魔的低语，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无限放大，“你是不祥之人，赵无妄。你活着就是个错误。所有接近你的人，都会因你而死！你的家族，你的亲人，现在轮到沈清弦了！你还要害死多少人？”

画面再变。厉千澜被墨色触手贯穿胸膛，月无心蛊虫反噬化为枯骨，萧墨为保护苏云裳被乱刀分尸，苏云裳在血泊中哭泣……所有他在乎的、并肩作战的同伴，都因他而死，死状凄惨。

“看啊，这就是你的宿命。孤独，毁灭，带给所有人灾厄。”心魔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钻进他每一个念头，“放弃吧，赵无妄。沉入这片镜海，和你的恐惧融为一体，就不用再痛苦，不用再连累任何人了……”

镜中的影像开始扭曲，无数个“赵无妄”从镜子里伸出手，苍白，浮肿，眼神空洞或充满怨恨，抓向站在镜前的本体。那些手冰冷刺骨，触碰到他的皮肤，带来真实的寒意与拉扯感。脚下的镜面也开始软化，如同泥沼，要将他吞噬。

赵无妄的精神防线在这些真实到可怕的心魔幻象冲击下，节节败退。愧疚、自责、对宿命的恐惧、对失去的绝望……种种负面情绪如同锁链，将他紧紧捆缚，拖向意识的深渊。他感到呼吸困难，视野开始模糊，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心魔那循环往复的、充满诱惑的低语：放弃吧……沉沦吧……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的临界点——

左臂！

一股突如其来、尖锐无比的灼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他的胎记之上！

“呃啊——！”赵无妄痛得闷哼一声，几乎跪倒在地。

这股疼痛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剧烈，与周围虚幻的、由情绪构筑的冰冷恐惧截然不同！它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将他从几乎沉沦的幻象泥潭中狠狠拽了出来！

眼前的景象出现了重影。一边是镜中伸出的无数鬼手和同伴惨死的幻象，另一边，是冰冷光滑、真实存在的镜面长廊。胎记的灼痛如同一个锚点，死死地将他钉在“现实”的这一侧。

“假的……”他艰难地喘息着，额头上冷汗涔涔，左手死死抓住灼痛的胎记，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用那真实的痛楚对抗虚幻的侵蚀，“那些……是假的！是镜子照出的心魔！清弦他们……还在别的通道……他们还活着！”

他猛地抬头，眼中重新凝聚起凶狠的光芒，那是不屈的意志在绝境中迸发的火花。

“我的家族是死了！但仇还没报！真相还没查明！”

“清弦他们信任我，与我并肩作战，不是因为我‘不祥’，而是因为我们是同伴！”

“诅咒？宿命？去他娘的！老子不认！”

他怒吼出声，声音在镜廊中炸响，震得周围的镜面都微微颤动。随着他意志的复苏，胎记的灼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炽烈，那淡金色的微光再次于皮肤下隐隐浮现，带着一种古老而威严的气息，对抗着镜域无处不在的阴冷邪力。

镜中伸出的那些苍白鬼手，触碰到胎记散发出的微光，如同碰到烙铁般“嗤嗤”作响，冒出黑烟，惊恐地缩了回去。镜面上那些惨死的幻象也开始剧烈波动、模糊。

“给我——破！”

赵无妄汇聚起全身仅存的力量与所有不屈的意志，不再闪避，不再恐惧，而是将带着胎记灼热力量的左拳，狠狠砸向眼前这面映出他最深沉恐惧的巨大镜面！

目标，不是镜中幻象，而是镜子本身！

咔嚓——！！！

一声清脆响亮的碎裂声，打破了镜域的死寂。

布满裂痕的镜面，在赵无妄灌注了意志与胎记之力的拳头下，轰然崩碎！无数碎片如同冰晶般向四周迸射，又在空中化为点点光尘消散。

幻象，如同被击碎的泡沫，瞬间消失无踪。

长廊依旧，镜面冰冷。但那股几乎将他吞噬的、粘稠的负面情绪压力，却随着这面核心镜子的破碎而骤然减轻了大半。

赵无妄单膝跪在破碎的镜面前，大口喘息，汗水浸湿了里衣。左臂的灼痛缓缓褪去，留下一种奇异的、疲惫却清明的感觉。他抬起头，看向前方。

破碎的镜子后方，并非实墙，而是一个向下的、由更加扭曲细碎的镜片构成的螺旋阶梯，不知通向何处。而在阶梯入口处的地面上，静静躺着一片与众不同的镜面碎片。它不像其他碎片那样边缘锋利、映照混乱，而是圆润光滑，像一枚安静的黑色水钻，内部似乎封存着一缕极淡的、不断流转的灰色气息。

赵无妄踉跄起身，拾起那枚碎片。入手微凉，却奇异地让他躁动的心绪平复了一丝。沈清弦的异瞳是灰色的……这气息，似乎与她的力量有些微相似。

他将碎片小心收起。虽然不知道具体用途，但直觉告诉他，这或许是破局的关键线索之一。

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空荡的长廊，以及地上那摊正在缓缓消失的镜面碎屑，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恐惧的幻象击碎了，但心魔镜域的考验，显然还未结束。

他必须找到出路，必须找到其他同伴。

握紧那枚微凉的碎片，赵无妄深吸一口气，迈步踏上了那条向下延伸的、未知的镜片螺旋阶梯。

黑暗，在前方等着他。但这一次，他眼中已无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