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绘残卷六道轮回书 第82章 画瞳之问

晨光透过忘尘阁密室高处那扇小小的气窗，在青砖地面上投下一方明净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一夜过去，密室内的血腥气已被草药和熏香的味道驱散大半，但那种大战后的疲惫与伤痛，依旧弥漫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沈清弦醒来时，天已大亮。她躺在柔软的垫子上，身上盖着薄毯，右眼（异瞳）传来阵阵酸涩的刺痛，仿佛过度使用后留下的后遗症，左眼倒是如常。尝试凝聚心神，异瞳的视野比之前似乎更加“清晰”，并非看得更远，而是对那些非实体的能量、情绪、记忆碎片的感知，变得更加敏锐和……具有某种“穿透性”。她能“看到”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属于“血宴”梦境的稀薄怨念残渣，如同灰烬般缓缓沉降；也能“看到”旁边软垫上月无心身上那层几乎将她包裹的、代表生命力极度衰弱的灰白色气息，以及厉千澜渡入她体内的、那几缕淡金色的、温和却顽强的“赤阳护心丹”药力，正在与盘踞的阴寒死气进行着缓慢而艰难的拉锯。

她的目光转向坐在门边矮凳上闭目调息的厉千澜。这位镇魔司统领卸下了白日里的冷硬铠甲，只穿着素色中衣，肩头缠着绷带，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倦色。但在沈清弦的异瞳中，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比之前更加……复杂。那层代表“秩序”与“铁律”的冰冷银白色光泽似乎黯淡了些，反而多了一层淡淡的、代表“困惑”与“审视”的浅灰色，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代表“关切”的暖黄色，正隐隐指向昏迷的月无心。

就在这时，厉千澜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初时还有些刚脱离内视状态的空茫，但很快就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清明。他看向沈清弦，目光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和那双异色眼瞳上停留了一瞬。

“沈姑娘醒了？感觉如何？”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刚醒的低哑，语气却比平时少了些公事公办的冷硬，多了点……属于“同伴”的询问意味。

“好些了，多谢厉大人关心。”沈清弦撑着坐起身，动作还有些虚弱，“只是眼睛……还有些不适。”

厉千澜点点头，没有立刻接话，似乎在斟酌词句。密室内其他人尚未完全清醒，赵无妄在外间与镇魔司留下的医官低声交谈，萧墨在门口警戒，苏云裳趴在月无心床边小憩。此刻，倒是个相对安静的谈话时机。

片刻后，厉千澜站起身，走到沈清弦床边的另一张矮凳坐下，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神情却变得严肃起来。

“沈姑娘，”他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清，“关于你的‘异瞳’，厉某有些问题，希望姑娘能如实相告。”

来了。沈清弦心中微微一紧，面上却保持平静：“厉大人请问。”

“你的异瞳，除了能窥见‘记忆碎片’与‘人心恶念之影’，是否……还能感知到其他更特殊的存在？比如，与那古画同源的……某种‘印记’或‘呼唤’？”厉千澜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沈清弦沉默了一下。这个问题触及了她能力的核心，也触及了她与古画之间那越来越难以忽视的联系。她想起在“血宴”梦境最后，自己强行“具象化”怨念记忆时的感受，那种仿佛能“沟通”沉淀情绪的奇异状态，以及在更早之前，偶尔能从赵无妄身上看到的“帝王之影”……

“能。”她最终选择了坦诚。面对厉千澜这种级别的“专业人士”，隐瞒或闪烁其词可能更糟。“尤其是在靠近古画，或者身处由古画诅咒形成的梦境时，这种感应会格外强烈。我能看到一些……与古画墨迹同源的、流动的暗影，有时是场景，有时是模糊的情绪，还有时……”她顿了顿，“像是某种……微弱的、来自画卷深处的‘注视’或‘低语’。”

厉千澜的眼神更加凝重。“‘注视’和‘低语’……你确定是来自画卷，而非你自己的臆想，或是被梦境环境影响产生的幻觉？”

沈清弦坚定地摇头：“不是臆想，也不同于梦境幻象。那是一种更……更‘底层’、更‘本质’的感应。就像……”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比喻，“就像水滴能感知到大海的潮汐，哪怕它身处远离海洋的溪流中。我的异瞳，似乎与古画承载的某种力量，存在着某种……共鸣。”

这个回答显然在厉千澜的预料之中，又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放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继续问道：“那么，在‘血宴’梦境最后，你强行将那些怨念记忆具象化出来时，可曾感到……自身意识有被‘侵蚀’或‘同化’的迹象？或者，有没有一瞬间，你觉得那些怨念的记忆和情绪，变成了‘你’的记忆和情绪？”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直指沈清弦使用能力时可能面临的最大风险——迷失自我。

沈清弦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她回想起当时那种灵魂几乎被撕裂、无数不属于自己的痛苦疯狂涌入的恐怖感受，以及最后那一刻，她几乎分不清自己是谁的恍惚。“有。”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当时……非常痛苦，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艘随时会被巨浪打翻的小船。尤其是引导那些怨念冲击钱夫人时，我……我差点就……回不来了。”她心有余悸，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薄毯。

厉千澜的眉头紧紧锁起，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沈姑娘，厉某接下来要说的话，并非质疑你的能力或动机，而是基于镇魔司对类似‘寄灵’、‘画魂’等邪术案例的卷宗记载，以及我个人的观察，提出的必要警示。”

沈清弦抬起头，迎上他严肃的目光，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你的异瞳能力，与古画诅咒之间存在明显且日益增强的共鸣。这在之前或许只是让你成为优秀的‘破梦人’，能更清晰地洞察梦境破绽。但经过‘血宴’一役，你强行以自身为媒介，具象化并引导了海量的怨念，这相当于在你的灵魂与古画所承载的‘怨念海洋’之间，强行搭建了一座更宽阔、更牢固的‘桥梁’。”

他停顿了一下，让沈清弦消化这段话。“根据卷宗记载，某些强大的怨念集合体或邪物，会本能地寻找并试图侵蚀、占据与之‘相性’契合的鲜活灵魂，作为其在现实中长久存续或增强力量的‘容器’或‘锚点’。古画诅咒诡异莫测，其核心‘墨先生’及其‘继承者’的目的尚未完全明朗。而你与古画的这种深度共鸣，以及你展现出的、能够‘承载’并‘显化’怨念的能力，极有可能让你成为它们潜在的……目标。”

“你是说……古画，或者背后的黑手，可能想把我变成……‘画魂’？”沈清弦的声音微微发颤，这个猜测她自己并非没有想过，但从厉千澜口中如此严肃地说出，分量完全不同。

“不排除这种可能。”厉千澜沉声道，“甚至更糟。你的异瞳若是天生，或许本就与某些古老的、涉及魂魄与‘真实’的法则有关。古画的诅咒，或许在‘挑选’你，而你自己也在一次次使用能力中，不自觉地向它靠拢。我担心，长此以往，你的自我意识会逐渐被古画中蕴藏的庞杂怨念和那个可能的‘画魂’意志所渗透、影响，最终……界限模糊，甚至被取代。”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沈清弦从脊背升起一股寒意。她想起了自己偶尔会做的一些模糊的、充满古意的梦境，想起了面对古画时那种既熟悉又心悸的感觉……难道，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那我该怎么办？”她下意识地问道，带着一丝罕见的无助。她不怕死，但她害怕失去自我，变成某种她不认识的怪物，更害怕因此伤害到赵无妄和同伴们。

厉千澜看着她眼中真实的惊惧，冷硬的神情略微缓和了一丝。“首先，你必须更加警惕和克制地使用你的异瞳能力。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尝试像在‘血宴’最后那样，大规模引导或具象化外界的怨念能量。那对你灵魂的负担和潜在侵蚀风险太大了。”

“其次，尝试修习一些稳固心神、澄澈灵台的功法或冥想之术。镇魔司的《清心镇魔咒》虽不算顶尖，但中正平和，对抵御外邪侵扰、稳固自身灵光有不错的效果。我可以将入门心法传授于你。”这算是他职权范围内能给出的最大帮助。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厉千澜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留心你自身的任何异常变化。无论是突然多出的陌生记忆碎片、无法解释的情绪波动、对古画产生无法抑制的亲近或渴求感，还是异瞳能力出现不受控制的新变化……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隐瞒，立刻告知赵无妄，或者……告诉我。”

最后一句“告诉我”，他说得有些生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意味。这不仅仅是镇魔司统领对潜在“邪异”的监控，更是一个并肩作战过的同伴，对另一个同伴的关切与提醒。

沈清弦怔怔地看着他。此刻的厉千澜，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只讲律法与规矩的冰冷官员。他眉宇间带着疲惫，眼神中有关切、有凝重、也有一种面对未知威胁时的沉重责任感。他是在以他的方式，提醒她可能面临的巨大危险，并试图为她提供一些保护。

“我……明白了。”沈清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与寒意，郑重地点头，“多谢厉大人提点。清弦定当谨记于心，小心行事。”

厉千澜似乎也松了口气，他重新靠回椅背，揉了揉眉心，显露出更多的疲惫。“沈姑娘不必过于惶恐。这也只是最坏的推测。你的意志之坚韧，厉某在梦境中已有领教。只要保持警惕，坚守本心，未必不能化解此厄。况且……”他看了一眼外间方向，“赵无妄他……也不会让你有事。”

提到赵无妄，沈清弦心中微暖，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她轻轻“嗯”了一声。

短暂的沉默后，厉千澜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关于月姑娘……她此次为破局付出极大，且多次动用南疆禁术，体内阴寒死气与生机损耗纠缠极深。赤阳护心丹只能暂时护住心脉，若要根治，恐怕……”他眉头再次皱起，“南疆蛊术诡谲，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需要寻访精于此道的南疆大巫，或者找到她族中所失的圣物‘牵心蛊’，方有希望。”

沈清弦看向昏迷的月无心，心中也是一沉。月无心虽然手段狠辣，性情亦正亦邪，但关键时刻的决断与牺牲，她看在眼里。“厉大人……似乎很关心月姐姐？”她试探着轻声问道。

厉千澜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淡淡道：“她既是团队一员，又为破梦重伤，于公于私，厉某自当尽力。况且……她的一些手段，虽然酷烈，确也……行之有效。”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些艰难，仿佛承认这一点，对他固有的信念仍是一次不小的冲击。

沈清弦没有再追问，只是心中了然。有些变化，或许当事人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但旁观者却已能窥见端倪。

这时，外间的交谈声停了，赵无妄端着两碗刚煎好的汤药走了进来。看到厉千澜坐在沈清弦床边，他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厉兄也在？正好，药煎好了，清弦这碗是安神补气的，你这碗是化瘀生肌的。”他将药碗分别递过。

厉千澜接过药碗，道了声谢，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对沈清弦微微颔首，便端着药走到一边，默默喝了起来，目光却又不自觉地飘向了月无心所在的方向。

赵无妄在沈清弦床边坐下，看着她喝药，低声问：“厉兄刚才跟你说了什么？看你脸色不太好。”

沈清弦捧着温热的药碗，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暖意，又看了看不远处沉默喝药的厉千澜，还有昏迷的月无心、小憩的苏云裳、门口警惕的萧墨……心中那股寒意被这密室内真实的人间烟火气驱散了些许。

她转头对赵无妄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厉大人只是……提醒我一些使用异瞳需要注意的事情。他很负责。”

她没有将那些关于“画魂”侵蚀的最坏猜测详细说出，不想让赵无妄在已经足够沉重的压力上再添忧虑。但她会记住厉千澜的警告，更加小心，也会……更加依赖身边这个无论如何都会抓紧她手的人。

赵无妄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追问，只是握住她空着的那只手，用力握了握。“嗯，有厉兄这样的同伴在，是好事。先把药喝了，好好休息。我们……都需要时间。”

是的，需要时间。恢复伤势，消化这次“血宴”带来的冲击与警示，理清错综复杂的线索，还有……应对那不知何时会再次袭来的、来自古画深处的阴影。

晨光渐渐变得明亮，透过气窗，将密室一角照得通透。药香、熏香与淡淡的血气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个清晨独特的气息。信任在试探与关心中悄然滋长，危机在暂时的平静下暗流涌动。

而沈清弦那双能够窥见“真实”的异瞳，在喝完药后再次缓缓闭上时，似乎隐约“看”到，在自己灵魂的深处，那与古画相连的无形“桥梁”另一端，遥远而黑暗的彼方，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