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星际传奇 第47章 罗美君率性

黄沙堡的日头，升得总比关内要晚上些许，那光芒却更显酷烈，如同烧红的烙铁，毫不留情地炙烤着这片黄土垒砌的城郭与墙垣。内堡那处僻静小院，虽有几株新移栽、尚显孱弱的白杨投下稀稀拉拉的阴影，却依旧难挡那无孔不入的燥热与风沙。对于院中大多数刚刚脱离魔爪的女子而言，这份燥热远不止于身体，更源自于心。惊惧如同蛰伏在血脉深处的寒冰，即便身处安全的屋檐下，依旧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让她们从浅眠中惊醒，惶然四顾，确认那地窖的阴冷与匪徒的狞笑只是一场过去的噩梦。

沉闷，是这小院多数时间里的主调。她们大多沉默地坐在屋内炕沿，或是倚在门框边，目光空茫地望向被土墙框出一方的、灰蓝色的天空，仿佛魂灵仍有一部分滞留在那暗无天日的黑水峪，未能全然归来。细微的啜泣声偶尔还是会响起，旋即又被强行压抑下去，化作肩膀无声的颤抖。孙嬷嬷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护者，穿梭其间，递上一碗温水，或是轻轻抚过某个因噩梦而冷汗涔涔的女子的背脊，动作轻柔，却难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厚重的悲戚与茫然。

然而，在这片几乎凝滞的、被悲伤浸泡的氛围中，却有一抹异色，如同戈壁滩上偶然破土而出、迎着风沙依旧昂首的沙葱，带着一股子蛮横又鲜活的生机——那便是罗美君。

与其他或出身官宦、或来自富庶之家的女子不同，罗美君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女。父亲是乡下一个小地主，守着几十亩田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自幼便跟着母亲和姐姐们下地做些轻省农活，更多的是在家里操持家务，喂鸡养鸭，纺线织布，灶台田埂，无一不熟。她的肌肤是健康的蜜合色，带着常年接触阳光与田野的印记，手指不算纤柔，指节处甚至有做惯活计留下的薄茧，身板也比院里其他女子显得结实、匀称。数月囚禁的折磨，在她身上留下了憔悴与惊恐，但似乎并未能摧毁她骨子里那份属于土地的、坚韧乐观的底色。一旦确认了自己真的脱离了那随时可能降临的凌辱与死亡，那股被压抑已久的生命力，便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流，欢腾着，冲破了冰封，率先在这片沉闷的土地上，溅起了活泼的水花。

她几乎是所有人中恢复最快的一个。不过三五日光景，当旁人还因身体虚弱与心神损耗大多倚卧在床、食不下咽时，她已经能自己利索地打来井水，将脸盆巾栉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分到的粗布被褥叠得棱角分明，方方正正，仿佛那不是临时的栖身之所，而是她经营了许久的家。她甚至闲不住，主动帮着孙嬷嬷打扫庭院，将那本就干净的土院子，收拾得连一片落叶、一颗石子都难觅踪迹。

起初，她的活动范围还仅限于这小院之内。但很快，她那颗习惯了忙碌、见不得人闲着的心，和她那双仿佛天生就为劳作而生的手，便开始不安分地探寻起更广阔的天地。

那日清晨，负责给她们送早饭的，是堡内一位姓周的妇人，提着沉重的食盒，脚步略显蹒跚。罗美君正拿着扫帚象征性地清扫本已十分洁净的院门，见状，眼睛倏地一亮，几乎是本能地就扔下扫帚迎了上去，声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雀鸣：“周大娘！您慢着点，我来帮您提！”话音未落，那温热而有力的手已经不由分说地接过了食盒一边的提梁。

周妇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怔，看着眼前这张笑容明朗、不带丝毫阴霾的脸庞，那笑容仿佛带着温度，驱散了几分清晨的凉意。她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化做一个朴实的、带着些褶子的笑：“哎，好，好闺女，那就……有劳你了。”

自此，罗美君便仿佛拿到了一张无形的通行证。她不再满足于只在院门口接过食盒，而是会跟着周妇人走进院内，帮着将粟米粥、杂面饼子和一小碟咸菜一一分发给众人。她会细心地观察，看到谁脸色依旧苍白、食欲不振，便会悄悄地将粥碗推得近些，软语劝上两句：“李姐姐，你好歹再喝两口，这粥熬得稠，顶饿呢。”看到谁似乎多吃了半块饼子，她便会露出由衷的、比自己吃了还开心的笑容。

她的嘴也甜，“周大娘”、“李嫂子”、“赵家姐姐”叫得亲切又自然，没有丝毫的刻意与讨好，仿佛本就该如此。不过几日功夫，她便与几位负责内堡杂务、浆洗缝补的妇人熟稔起来，从她们口中，知道了堡里谁家媳妇手艺最好，谁家孩子最是顽皮，甚至知道了那片新垦的梯田里，哪种粟米长势最喜人。

她不仅仅是帮忙，更是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动手能力和组织效率。一次，她看到几位妇人围坐在院外空地上，缝补着一批士卒换下来的旧军衣，那些军衣磨损严重，补丁摞补丁，妇人们埋头苦干，针脚却难免有些疏密不一，进度也显得缓慢。罗美君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片刻，很自然地拿起一件破洞颇多的裤子，又拈起一根针线，手指如同穿花蝴蝶般翻飞起来，那针脚又细又密，匀称得如同用尺子量过，速度更是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不过盏茶功夫，一个结实的、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补丁便已完工。

“哎哟！我的老天爷！”一个姓王的妇人瞪大了眼睛，拿起那裤子翻来覆去地看，啧啧称奇：“罗姑娘，你这手针线活儿，可真真是这个！”她翘起了大拇指，“比我们这些老手强多了！”

罗美君抬起头，用手背抹了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咧嘴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带着几分乡下姑娘的淳朴与自豪：“王婶您可别夸我，在家时，我娘管得严，说是姑娘家针线不好，将来嫁人都难。农闲时，我们姐妹几个就靠接些绣活、缝补活儿贴补家用呢！这不算啥，我还会纺线、织那种最耐磨的粗布，简单的衣裳裁剪也跟我娘学过些皮毛。”

她不仅仅是自己做得快、做得好，更有一股子热心肠。看到有妇人针法不得要领，缝得歪歪扭扭还容易开线，她会主动凑过去，毫不藏私地指点：“张嫂，您看，这个收边要是这样，针从这边进去，再这么绕一下，不仅快，而且特别牢靠，等线磨不破！”“刘大姐，这种厚布，得用顶针使巧劲儿，硬戳费针还费手。”

她的指点直来直去，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客气，纯粹是就事论事。起初，这般的直率让一些年长些的妇人略感不适，但看她眼神清澈透亮，满是真诚，绝无半点卖弄或轻视之意，且经她指点后，做出来的活计确实又快又好，便也渐渐放下了那点微妙的矜持，甚至开始主动向她请教。不知不觉间，这小范围的缝补工作，竟因她的加入和组织，效率提高了数成。

她的“活动疆域”也随之不断扩大。从帮忙缝补军衣，到偶尔溜达到堡内公用的厨房外，看着里面忙碌的景象跃跃欲试。起初厨房掌勺的火头军老张头还板着脸赶人，怕她添乱。但罗美君也不恼，就站在门口看，看到有妇人搬动沉重的柴火，她便上前搭把手；看到需要清洗大堆的野菜，她便挽起袖子蹲下就干，动作麻利，清洗得又快又干净。

一次，老张头临时有事离开片刻，灶膛里的火候眼看就要下去，锅里的杂粮饭恐要夹生。罗美君瞅准机会，一个箭步上前，抄起火钳，几下拨弄，添入合适的柴火，那将熄的火苗立刻又旺旺地燃烧起来，锅里的热气重新均匀地蒸腾起来。老张头回来一看，饭香扑鼻，火候正好，不由得对这个眼巴巴看着他的姑娘刮目相看。

“嘿，你这丫头，还有点门道？”老张头难得地露出了点笑模样。

罗美君嘿嘿一笑，带着点小得意：“家里灶台都是我和姐姐们伺候的，这火大火小，看烟看气儿就知道了，不难！”

自此，她得了老张头的默许，可以时不时进来帮帮忙，烧火、洗菜、甚至学着揉面，她似乎对一切需要动手的活计都充满天赋，学什么像什么，而且从不惜力，那充沛的精力仿佛永远也用不完。

而罗美君最令人印象深刻，也最为有效地打破小院沉寂的，还是她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如同欢快溪流般永不枯竭的活力和话语。

她像个不知疲倦的报喜鸟，又像个精力过剩的雀儿，每日都会将她在外面的所见所闻，带回这小院。她会举着一把刚从厨房顺来的、嫩绿的野菜，献宝似的给众人看：“快瞧，这是后山新挖的苦菜，周大娘说焯了水拌上点盐，清热去火哩！”她会拿着一个自己用草茎编的、歪歪扭扭却充满童趣的小蚱蜢，塞到某个神情郁郁的女子手里：“赵姐姐，给你玩儿，我跟我爹学的，编得不好，你别笑话。”她更会絮絮叨叨地分享着听来的“大事”：“哎，你们知道吗？我听李嫂子说，堡里准备在东墙根那边再打一口深井呢！岳爷亲自带人勘测的地儿，说是下面肯定有水脉！要是真打出水来，咱们以后洗衣做饭，就不用都挤到那两口老井排队啦！”

她的话语，如同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带着田野的土腥气，带着灶台的烟火气，带着市井的鲜活气。她分享食物，分享手工，分享希望，也分享着那些微不足道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琐碎。她的话痨属性，起初让一些喜好清静、或是仍沉浸在悲伤中的女子有些无所适从，甚至微微蹙眉。但奇怪的是，这份吵闹并不真的惹人厌烦。因为她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打探与心机，没有刻意的安慰与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将外面世界的生机与暖意带进来的分享欲，一种试图用声音和行动驱散这院中过于浓重阴霾的本能。

她那带着乡音的、略显粗粝却无比真诚的直率，像一块被投入沉寂湖面的、充满棱角的石头，确实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起初，只是有人被动地听着，目光依旧空茫，偶尔在她递过东西时，机械地点点头。后来，开始有人被她那笨拙却充满热情的草编小玩意儿吸引，拿在手里细细地看，冰封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再后来，当她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拉着两个年纪稍轻的女子，教她们一种更省力的缝补针法时，竟真的有人拿起针线，笨拙地跟着学起来，虽然依旧沉默，但那低垂的眼眸里，似乎多了点专注于眼前事务的微光。甚至有人，在她将那一小块周大娘偷偷多给她的、带着甜味的桑葚糕分给大家时，会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极其短暂、却真实无比的、带着泪痕的笑容。

林筱月依旧是这院里最安静的存在，像一尊精致却易碎的瓷偶，大多数时候只是独自坐在窗前，或是安静地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她很少参与，更少回应。但日夜陪伴在她身侧的孙嬷嬷，却以一种老仆特有的敏锐察觉到，当罗美君在那眉飞色舞地讲述堡里孩子们为了争抢一个破旧的蹴鞠而打得灰头土脸，或是厨房今天试着用新收的粟米混合桑椹干蒸出的糕饼有些酸涩时，小姐那总是如同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眸，偶尔会在罗美君那充满活力的身影上，停留得比往常更久一些。那总是紧抿着、仿佛承载了太多沉重秘密的唇角，在那无人注意的瞬间，似乎也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松动，像是坚冰在暖阳下悄然融化的一丝水痕。

罗美君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阵不知从何方吹来、却率性而生的暖风，莽撞而又执着地吹拂着这片刚刚经历过酷寒严冬、万物凋敝的土地。她不懂那些高深莫测的人情世故，也没有孙嬷嬷那般历经沧桑沉淀出的深沉心智与缜密思虑，她只是用她最本能、最质朴的方式——那双仿佛能创造一切的灵巧双手，那张永远也闲不住的、吐露着鲜活气息的嘴巴，和那颗毫无保留、散发着温热的心脏，笨拙而又坚定地，一点点地叩击着、融化着包裹在众人心外的坚冰，重新编织起人与人之间那被残酷命运斩断的、名为“生活”的联结。

这一日，夕阳将坠未落，给土黄色的堡墙和院落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柔和的金边。罗美君端着一大木盆刚浆洗晾晒过、带着阳光与皂角清香的衣物，脚步轻快地迈入院门。盆里的衣物，无论是粗布还是细棉，都被她叠得整整齐齐，边角分明。她额角鼻尖都沁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劳作和夕阳的映照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她一眼便看到了独自坐在屋檐下老位置、望着天际出神的林筱月，立刻扬起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得晃眼的笑容，声音清脆地喊道：

“林小姐！外头的晚霞好看极啦！一片火烧云，金红金红的，跟把咱们老家染坊里最贵的染料全都泼翻了似的！您要不要也出来瞧瞧？就站在这门口，看得可真切了！”

林筱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活力的声音唤回了神思。她缓缓抬起那双清澈却过于沉静的眼眸，望向罗美君。目光掠过她因劳作而泛红的脸颊，掠过她怀中那盆叠得一丝不苟、散发着干净气息的衣物，最终，落在那双盛满了纯粹邀请与欢喜的眸子上。院内其他几个女子，也因罗美君的话，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院门外那片被夕阳渲染得瑰丽的天空。

在片刻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在孙嬷嬷带着些许鼓励与期盼的注视下，林筱月那如同蝶翼般的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终是几不可察地，对着罗美君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