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一九八四 第9章 恶人自食，前路坦荡

秋老虎赖在九月的天空不肯走，农机厂的砖墙被晒得发烫，连车间里飘着的机油味都带着股燥意。刘建军坐在后勤科靠窗的办公桌后，手指把一支英雄牌钢笔转得飞快，目光却死死盯着窗外——那里正传来工人路过时的谈笑声，隐约还夹杂着“林默”“技术创新”的字眼，像根细针似的扎进他心里。

上周县技术创新大赛的场景又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那天他穿着最体面的的确良衬衫，揣着自己熬了两晚弄出来的“节能方案”，满以为能压过林默那个毛头小子，结果上台才讲了三分钟，就被评委问得哑口无言——他那方案里的数据掺了水，连自家车间的能耗都算不准。而林默呢，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攥着张画满图纸的硬纸板，一开口就把“刀具改良”的原理讲得明明白白，最后演示改良后的机床时，切割效率比原来快了三成，台下的掌声差点掀了礼堂的顶。颁奖的时候，县长亲自把红绸裹着的奖状递到林默手里，刘建军站在台下的阴影里，只觉得脸被晒得火辣辣的，连耳朵根都在烧。

“刘科长，这是这个月的物资申领单，您签个字？”后勤科的小李拿着单子凑过来，见刘建军脸色难看，声音又低了半截。

刘建军“啪”地把钢笔拍在桌上，单子扫到一边：“催什么催？没看见我这儿烦着呢？”小李吓得缩了缩脖子，赶紧捡回单子退到角落。刘建军盯着桌上摊开的报销登记本，指尖在纸页上划来划去，忽然停在了“林默”的名字上——前阵子林默说车间的刀具不够锋利，要去邻县的五金店买特种钢刀，当时他还阴阳怪气地说“别瞎花钱”，现在想起来，那笔报销款可不就是个现成的出气口？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嘴角勾起一抹阴笑。后勤科管着全厂的财务报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想找个由头刁难，还不是易如反掌？

隔天下午快下班时，林默攥着一叠报销凭证走进了后勤科。他刚从车间出来，蓝色工装上沾着不少铁屑，额头上还挂着汗，手里的发票被攥得边角发皱——那是他花了半个月工资买的刀具，想着能报销回来贴补家用，毕竟家里的娃下个月就要交学费了。

“刘科长，这是我去邻县买刀具的报销单，您给看看？”林默把凭证递过去，语气客客气气的。

刘建军头也没抬，慢悠悠地端起搪瓷缸喝了口茶，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拿起发票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商品名称”那栏敲得“哒哒”响。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低着头假装做事，连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都放轻了——谁都知道刘科长跟林默不对付，这时候没人敢插嘴。

“林默啊，”刘建军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为难，“你这发票怎么回事？就写了‘刀具’俩字，型号呢？规格呢？”他把发票往桌上一扔，声音陡然提高，“谁知道你是不是借着买刀具的名义，买了别的私人物品？厂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想报销，回去让五金店重新开一张，把型号规格写清楚了再来！”

林默愣了一下，赶紧解释：“刘科长，当时我跟老板说了要开清楚，他说特种钢刀就一个型号，不用写……”

“他说不用就不用？”刘建军打断他，冷笑一声，“厂里的报销制度是他定的还是我定的？要么重开发票，要么这钱你自己掏，你选一个。”

林默看着刘建军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瞬间明白过来——这哪里是发票的问题，分明是刘建军在故意报复。他攥了攥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却还是压着脾气说：“行，我去邻县重新开。”

从农机厂到邻县没有公交车，林默借了同事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天不亮就出发了。初秋的早上露气重，他骑了一个多小时，裤脚和鞋都被打湿了，到五金店的时候，老板刚把卷闸门拉开一半。

“王老板，麻烦您给我重新开张发票呗，就上次买的那批特种钢刀，把型号加上。”林默擦了擦额头的汗，语气带着恳求。

王老板皱着眉翻了翻账本，又从抽屉里拿出发票存根：“小林啊，不是我不给你开，你上次那发票已经入了账，税务那边有记录，重开就是虚开发票，要罚款的。”他指了指存根上的红章，“你看，章都盖了，改不了了。”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他还想再求两句，可看着王老板为难的神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回去的路上，自行车蹬得越来越沉，太阳升得老高，晒得他头晕眼花，手里攥着那张不能报销的发票，心里像压了块石头——那笔钱，够家里买三个月的口粮了。

晚上林默留在车间加班，想把心里的憋屈都发泄在机器上。他蹲在机床旁，拿着扳手拧螺丝，忽然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张卫东，手里还端着个搪瓷缸，里面飘着几片茶叶。

“歇会儿吧，喝口水。”张卫东把缸子递过来，见林默盯着地上的发票发呆，又问，“怎么了？报销出问题了？”

林默叹了口气，把刘建军刁难他、发票重开不了的事说了一遍。张卫东一听就炸了，把搪瓷缸往机床台上一放，“哐当”一声响：“这个刘建军！太不是东西了！公报私仇还敢卡你报销，我这就去找厂长！”

林默赶紧拉住他：“张哥，算了吧，别为这点事闹大……”

“什么叫算了？”张卫东瞪着眼睛，“你为了改良刀具，跑了多少趟邻县？自己垫钱不说，还被他这么欺负！这事必须管，不然以后他还得欺负别人！”

第二天一上班，张卫东就直奔厂长办公室。厂长正坐在藤椅上看生产报表，见张卫东气冲冲地进来，放下手里的老花镜：“卫东，怎么了？火急火燎的。”

“厂长，您得管管刘建军！”张卫东把林默报销被刁难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又补充，“您还记得前阵子老车间反映少了两桶机油吗？还有上月仓库少的那批螺丝，工人都说是刘建军私藏起来给亲戚了，当时您说看他资历老，再给他一次机会，可他现在倒好，变本加厉了！”

厂长的眉头越皱越紧，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着。他早就对刘建军不满了，后勤科的投诉信堆了半抽屉，不是说他申领物资故意拖延，就是说他私吞东西，只是刘建军从建厂时就在这儿干，论资历比他还老，之前总想着息事宁人。可这次不一样，林默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刘建军刁难他，耽误的是全厂的生产，再不管，怕是要寒了工人的心。

“你先回去，这事我知道了。”厂长沉声道，“下午开个全厂大会，我亲自处理。”

下午两点，农机厂的食堂里挤满了人，长条凳上坐得满满当当，墙上挂着“农机厂生产秩序整顿大会”的红布横幅，风一吹，横幅轻轻晃着。刘建军坐在前排，心里还琢磨着厂长突然开大会是为了什么，直到看到林默和张卫东坐在不远处，才隐约有点不安，但很快又安慰自己——不就是张卫东告了状？厂长顶多批评他两句，还能把他怎么样？

厂长拿着一个铁皮文件夹走上台，清了清嗓子，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有件事要宣布。”厂长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刘建军身上，“关于后勤科科长刘建军的问题，最近有不少工人反映，我也核实了情况，现在跟大家说清楚。”

他打开文件夹，念出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似的砸在刘建军心上：“刘建军身为后勤科科长，不配合新车间的技术改良工作，多次拖延物资申领；在财务报销中故意刁难技术骨干林默，导致林默个人垫付刀具费用；此外，经查实，刘建军私藏厂里的机油、螺丝等物资，赠予亲属使用，还散播谣言说林默的技术方案是偷来的，严重影响了厂里的生产秩序和团结。”

刘建军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站起来：“厂长，您别听他们瞎说！我没有……”

“你没有？”厂长打断他，把一叠证据拍在桌上，“这是仓库的出入库记录，这是工人的证言，还有你亲戚家院子里堆着的我厂机油桶照片，你还要狡辩吗？”

刘建军看着那些证据，腿一软，差点坐回凳子上。周围的工人开始小声议论，有人说“早就该处理他了”，有人说“私藏东西太缺德”，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进他耳朵里。

“经厂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厂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撤销刘建军后勤科科长职务，降为普通工人，调到老车间负责设备清洁；另外，王强参与散播谣言，扣发一个月奖金，以示警告！”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刘建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身体一晃，“咚”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眼神呆滞——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厂里混了二十多年，最后会落得这个下场。不远处的王强把头埋得更低了，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脸涨得通红，后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早知道会扣奖金，他当初就不该跟着刘建军瞎起哄。

林默坐在台下，看着刘建军的样子，心里没有丝毫幸灾乐祸，反而想起了刚进厂时的自己。那时候他什么都不会，是老工人手把手教他认机器，厂长给了他去技术学校培训的机会，他知道，在这个靠技术吃饭的时代，只有脚踏实地干实事，才能站得稳。他悄悄看了眼身边的张卫东，张卫东冲他眨了眨眼，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大会结束后，农机厂的生产秩序很快恢复了正常。林默的技术改良方案在全县推广后，附近几个公社的农机厂都派人来学习，有的人还带着自家的机床图纸，围着林默问个不停。林默从不藏私，把刀具改良的细节、机床调试的技巧都一一教给他们，有时候还跟着他们去车间实操，忙得脚不沾地。

县报社的记者也来了，扛着相机在车间里拍了半天，还采访了林默。没过几天，报纸上就登了一篇《农机厂技术骨干林默：用创新助力农业生产》的文章，配着他在机床旁工作的照片。厂里的工人见了他，都改口叫“林师傅”，连厂长开会时都笑着说：“咱们厂的林师傅，现在可是县里的‘技术专家’了！”

林默的日子过得充实又踏实，直到十月的一天上午，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干部帽的人走进了车间，身后跟着厂长。那人手里提着个黑色的公文包，笑容和蔼，一看见林默就快步走过来：“您就是林默师傅吧？我是县农机站的站长，我叫赵建国。”

林默赶紧放下手里的扳手，在工装裤上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赵站长，您找我有事？”

“是这样，”赵建国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咱们县农村的农机越来越多，可农民们遇到机器坏了，要么找不到人修，要么修不好，耽误种地。县里打算成立一个‘农机技术服务中心’，专门给农民提供农机维修和技术指导，我琢磨着，您是技术专家，又踏实肯干，想请您当这个服务中心的负责人，工资待遇比您现在高两倍，您看怎么样？”

林默愣住了，手里的扳手差点掉在地上。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去县里工作，还能当负责人，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下意识地看向厂长，厂长笑着点头，又朝不远处的张卫东使了个眼色。

张卫东赶紧走过来，拍了拍林默的肩膀：“小林，这是个好机会啊！你想想，咱们搞技术的，不就是为了帮着农民多打粮食吗？去服务中心，能帮更多人，你去吧！”

林默看着赵站长期待的眼神，又想起每次去农村调试农机时，农民们握着他的手说“谢谢”的样子，心里忽然亮堂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赵站长，我愿意去！我一定把服务中心办好，不让您和农民们失望！”

赵站长高兴得拍了下手：“好！那咱们就说定了，下周一你就去农机站报到！”

阳光透过车间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林默身上，暖融融的。他看着窗外金黄的稻田，仿佛能看到农民们驾驶着修好的农机在田里劳作的场景，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他知道，新的路就在眼前，而这条路，注定坦荡又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