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色,总是来得格外殷勤。
杏花如雪,烟雨如纱,小桥流水潺潺,乌篷船摇过青石河岸,橹声悠悠。
顾家药庐便坐落在这片温软如绸的水乡深处——白墙黛瓦,药香四溢,檐下悬着“济世堂”三字匾额,字迹温润,如主人其人。
可药庐的主人顾清风,眉宇间却少了往日的温润,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执拗。
他正伏案于书房,青灯如豆,手中执笔,正在校对《顾氏医典》新卷的最后几页。
这部医典,他倾注了近十年心血,不仅是对顾家百年医术的系统梳理,更是他医道信念的最终凝结。
而其中最核心、最令他珍视的部分,正是当年在金陵瘟疫中,与姜凌云并肩作战时,由她主导、两人反复验证、最终救活数万百姓的数套治疫方略,以及她所传授的几种精妙绝伦的解毒辨药之法——如“三候辨毒术”“九脉解秽针”“疫疠回春汤”等。
他已明确标注:“此法传自云门姜氏,经实战验效,活人无数。”
在他心中,医道无界,能活人者即为良方。
姜凌云之术,于国有功,于民有恩,理当光明正大地载入医典,流传后世,惠及苍生。
这不仅是对她医术的尊重,更是对公道与真相的守护。
然,当他将整理好的书稿呈交家族长老会审阅时,却如投石入沸油,掀起轩然大波。
“荒谬!”须发皆白的二叔公——顾家族学掌舵人——猛地将书稿拍在紫檀案上,震得茶盏跳起,“那姜凌云是何等人物?朝廷钦犯出身,江湖煞星!行事乖张,戾气深重!她的东西,岂能入我顾家医典?玷污门楣,辱没祖宗!”
“二叔公所言极是!”另一位执掌药行的长老附和,语气阴沉,“清风,你年轻,莫要被那妖女……呃,被那女子迷惑了心智!她那些法子,来路不明,诡异得很,又是毒又是针,不合我顾家‘温养调和’之道。万一藏有隐患,我顾家百年清誉岂不毁于一旦?”
“妖女之术,不可入典!”数位长老齐声附和,声色俱厉。
顾清风立于堂下,青衫素净,身姿挺拔如竹。面对众口一词的围攻,他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辩驳的急切,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钟,穿透满堂喧嚣:
“诸位长老,医者,当以救治性命为第一要义。
金陵那年,瘟疫横行,城门紧闭,尸横街巷,连官府医官都束手无策。
是谁挺身而出?是姜姑娘。
她以身为试,七日七夜不眠不休,尝百草、试毒方,手臂溃烂仍不肯停。
若非她那‘疫疠回春汤’,今日江南,怕已成鬼域!”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因固执而扭曲的脸,声音渐强:
“她为人如何,与她所传医术何干?
难道因一个人被污了名声,她所掌握的、能救人性命的学问,也就成了罪恶?
若如此,我顾家医道,与那些只重门第、不论生死的腐儒,又有何异?”
满堂寂静。
几位长老面红耳赤,欲辩无言。
“无论如何,”二叔公强撑威严,声音却已发虚,“此事关乎家族声誉,绝不能儿戏!这些内容,必须删除!否则,此典不许付梓!”
顾清风看着他们,看着这些被“声誉”二字压弯了脊梁的长辈,眼中最后一丝对家族传承的期望,终于彻底熄灭。
他不再争辩。
他只是默默走上前,拿起那本被拍在案上的书稿——纸页泛黄,墨迹未干,每一行都浸着他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更承载着金陵雨夜中,那道与他并肩而立的素衣身影。
然后,在满堂惊愕目光中,他转身,走向庭院中央那尊青铜药鼎——鼎中正燃着熊熊火焰,焚烧着一批霉变的药材,火舌翻卷,如噬魂之口。
顾清风举起书稿,没有一丝犹豫,将其投入火中!
“清风!你做什么?!”
“逆子!快住手!”
“那是顾家医典底本啊!”
长老们惊呼奔来,却已迟了一步。
火焰瞬间吞噬纸张,墨迹在高温中扭曲、焦黑、化为飞灰。
那不仅是他的手稿,更是顾家百年医术的精要汇编!焚此典,等于自断一臂,自毁根基!
“既然顾家医典,容不下救世之方,容不下公道人心,”顾清风立于火前,声音冷静如冰,眼中却燃着不灭的火,“那这医典,不要也罢!”
——焚典明志!
他要烧掉的,不是纸,而是顾家医道中那层名为“偏见”与“虚名”的腐壳!
二叔公气得踉跄后退,几乎晕厥。族中一片混乱,斥责、哀叹、惊怒交织。
可顾清风已不再回头。
火熄了,余烬尚温。
他回到书房,铺开一卷新纸,研墨,提笔。
这一次,他摒弃了所有顾家引以为傲却早已僵化的“祖训”“门规”“温补之道”,只以最朴素、最务实的笔触,重新开始撰写。
他不再写“顾氏秘传”,只写“临床实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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