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杜仲枝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在青砖上,烫出浅褐圆斑,像谁在地上盖了串细碎的章。王奕蹲在灶台前,指尖捻着本泛黄的线装书,纸页间的红绸被热气熏得微微发卷,忽然触到一片粗糙的纸,那是周诗雨爷爷珍藏了六十年的民国婚书。
这婚书薄如蝉翼,纸页边缘已经发脆,却用细棉线细细裱过,针脚密得像绣娘的活计,连接缝处都抹了层米浆,看得出当年定是被人捧在手心护着的。周诗雨说过,这纸是当年县城最大的纸坊特制的玉扣纸,用桑树皮浆做的,据说能保存百年不腐。她小时候偷摸翻爷爷的木箱,总见这婚书躺在红绸衬里的木盒里,旁边还压着块砚台,说是写婚书时用的。
朱砂印泥洇透了纸背,两姓联姻,一堂缔约八个隶书字在火光里泛着温润的光。笔锋藏着股韧劲,撇捺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抖颤。周诗雨的爷爷在世时总念叨,这字是她太爷爷写的。老人家年轻时读过私塾,写婚书那天特意换了件新浆洗的蓝布长衫,却紧张得手腕发僵,墨汁在笔尖积了又积,才敢落在纸上。每个字都有铜钱大小,字右边的多了个墨团,是当年砚台里的墨没研开,太爷爷懊恼了好几天,奶奶却笑着说这样才独一无二。
婚书右下角的字私章带着点歪斜,章面边缘还有处小豁口。周诗雨指着豁口给王奕讲过:我爷爷说,刻章师傅是个急性子,刻到最后一刀没拿稳,把章边磕了个角。爷爷反倒宝贝得紧,说过日子哪能没点磕磕绊绊?有这豁口,才记得要互相让着章泥是用朱砂混了艾草汁调的,六十年过去,红得依旧沉郁,像块化不开的胭脂,凑近了闻,似乎还能嗅到淡淡的草木香。
最动人的是纸间夹着的半片干艾草,叶脉纹路清晰得能数出根数,草叶边缘还留着整齐的剪痕。奶奶嫁过来那天,从娘家陪嫁的艾束上揪的,周诗雨曾捧着婚书轻声说,她总说这艾草沾了娘家的土气,能让新日子扎根。草叶背面用铅笔写着行极小的字,是孩童笔迹:1953年谷雨,晒婚书。想来是年幼的爷爷趁大人不注意留下的,铅笔印子被岁月浸得发灰,却透着股天真的郑重。王奕第一次见时,周诗雨还笑着猜:说不定那天爷爷偷偷把婚书揣去晒谷场,让太阳也看看他家的喜事。
婚书末尾还粘着一截褪色的红绳,打了个同心结,绳头磨得发毛。周诗雨的外婆说,当年送嫁的喜娘特意嘱咐,要在婚书角上系红绳,绳结不散,缘分不断。这结打得极巧,抽拉两端会慢慢收紧,像两只手在悄悄相握。王奕试过一次,红绳勒得指尖发紧,忽然懂了这老辈人的心思,所谓同心,原是要两个人一起用力,才能攥紧日子。
找到了吗?周诗雨的声音从廊下飘来,带着点急促。
王奕捧着婚书起身,额头不小心撞在门框上,红印子渗出来也没觉疼。他望见周诗雨正弯腰往喜宴的长桌上摆红烛,银镯子在烛台边磕出叮叮当当的响。她今天穿了件月白短袄,领口绣着缠枝莲,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上周她熬了三个通宵学刺绣,针扎破了指尖就蘸点医馆的艾草汁,说沾点药香,绣出来的花更有生气。
张导他们快到了,周诗雨直起身,后腰的护腰勒出浅浅的印子,转身时发间的珍珠流苏扫过脸颊,那是王奕奶奶传下来的之一。珠子不大,却在月光下泛着暖光,我妈说,这流苏得让新娘子自己理,理得越顺,日子越稳。
院外的汽车喇叭突然炸响,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笑闹。王奕赶紧把婚书放进木盒,指尖抚过盒面的雕花。那是周诗雨爷爷亲手刻的缠枝纹,和婚书上的字迹倒有几分呼应。他忽然明白,这泛黄的纸片哪是什么物件,分明是祖辈攒下的福气,是艾草记得的阳光,是红绳结攥紧的温度,要让他们把这份郑重,续写成属于自己的篇章。
张导带着《少年歌行》的剧组老友涌进来时,王奕正把木盒往供桌上摆。制片人老李怀里抱着个红绸裹着的锦盒,掀开时金光晃得人眼睛发花:道具组连夜赶制的鎏金婚书,照着你们这老的做的!书法协会的赵老先生写的字,七十岁的人了,说要沾沾喜气,笔锋比当年给省长题字还遒劲。
演雷无桀的小演员如今长了半头,窜到王奕跟前,举着个红布包喊:王哥周姐,这是我们全组凑钱买的同心锁!得你们俩一起挂,钥匙我已经扔护城河里了,这辈子别想分开!他身后跟着当年的武术指导,手里拎着个食盒,打开是满满一盒艾草糕,老家的规矩,新婚要吃这个,说能辟邪。我媳妇凌晨三点起来蒸的,说上面的字得用红糖写,才够甜。
周诗雨的妈妈牵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走进来,老太太手里捧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喜服。红绸展开的瞬间,满院的人都了一声。苏州云锦的料子在灯光下流转,金线绣的仙鹤展翅欲飞,尾羽处竟藏着极小的二字,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是苏州来的刘师傅绣的,周妈妈笑得眼角堆起皱纹,老太太今年七十多了,说眼睛快花了,每针都得对着月光穿线,不然绣不出仙鹤的精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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