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国师 第39章 钦天监，策无功

乾元殿内，光线透过高高的雕花窗棂，被切割成一道道肃穆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沉。

殿内弥漫着龙涎香清冷而昂贵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权力与压抑的味道。

林微垂首敛目，跟在王公公身后，步履沉稳地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试图刺探他的虚实。

文官队列中，多是好奇与审视；

武将那边，则更多是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打量。

而在靠近御阶的位置，几位身着深紫色官袍、气息明显与常人不同的官员，投来的目光最为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与冷意——那应该就是太史局的人了。

王公公在御阶下停步，躬身禀报：“陛下，林微带到。”

“草民林微，叩见陛下。”

林微依着王公公事先的提点，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声音平稳，不见丝毫颤音。

“平身。”

一个略显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林微谢恩起身，依旧垂着眼睑，目光落在前方三尺之地，这是觐见的礼仪。但他强大的神识，已如无形的水银，悄无声息地“看”清了殿内的大致情形。

御座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明黄龙袍的中年男子，面容威严，眼神深邃，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沉郁与疲惫，周身笼罩着浓郁的紫金色气运，如同盘踞的金龙，这便是大衍王朝的皇帝，姬元昊。

只是，在那煌煌气运之中，林微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与躁动，与星象中感知到的“荧惑”之气隐隐呼应。

在皇帝下首，站着一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老者，身着太史令的深紫官袍，眼神锐利如鹰，正冷冷地注视着林微，正是太史令周文正。

他身后站着几位太史局的官员，包括昨日见过的灵台郎张允，此刻张允低着头，脸色有些难看。

“林微，”

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朕听闻你于市井之间，有‘天衍’之名，精于卜算推演，甚为灵验。近日天象有异，荧惑守心，太史局连日观测，众说纷纭。朕心难安，故召你前来，想听听你这‘民间高人’，对此星象有何见解？”

皇帝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话语中的压力却如山岳般笼罩下来。

直接将太史局“众说纷纭”点出，显然是对太史局的不满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程度。

未等林微开口，太史令周文正便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天象高深，非等闲可妄加揣测。林微一介布衣，或许偶得些许相面卜卦之术，用于市井或可糊口，然关乎国运之天象，岂能轻信其言？恐其见识浅薄，妄言惑众，惊扰圣心！”

这话语极其不客气，直接将林微打成了“江湖骗子”，试图将他发言的资格彻底剥夺。

殿内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官员暗暗点头，显然认同周文正的说法。

一个街头算卦的，如何能与传承有序、专司天象的太史局相比？

林微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他微微抬头，目光依旧谦恭地落在御阶前，声音清晰地说道：“陛下，草民虽出身微末，亦知‘位卑未敢忘忧国’。天象示警，关乎社稷黎民，草民不敢妄言，亦不敢不言。”

他顿了顿，无视周文正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继续道：“太史令大人所言极是，天象高深，确非等闲可测。然，大道至简，殊途同归。草民所学，或与太史局传承之法有所不同，但皆是探究天地运行之理。陛下既垂询于草民，草民自当竭尽所能，据实以告。”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既承认了自己身份低微，又点出自己所走道路不同，并表达了忠于君王的姿态，将周文正扣过来的“妄言惑众”的帽子轻轻巧巧地卸掉了。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他抬了抬手，制止了还想反驳的周文正：“哦？那你便据实说说，这荧惑守心，主何吉凶？”

周文正脸色铁青，狠狠瞪了林微一眼，不再言语，但那眼神中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

林微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他不能完全推翻太史局的结论，那会引来整个官僚体系的敌视，但也不能人云亦云，必须说出能让皇帝信服且与众不同的东西。

“回陛下，”

林微缓缓道，“荧惑守心，于典籍所载，确为兵戈、灾厄之兆，主君王有忧，社稷不稳。”

听到这里，周文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众官员也大多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认为林微不过是拾人牙慧。

但林微话锋随即一转：“然，星象并非一成不变。天行有常，亦有权变。荧惑躁烈，守于心宿，其凶兆固然存在，但其真正指向，却未必仅是表面所见之兵灾或陛下之安危。”

“此言何意？”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勾起了兴趣。

“心宿，于星野分野，对应中宫，主朝廷，主天下之中枢。”

林微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阐述某种天地至理，“荧惑之火，侵扰中宫，其象固然凶险，但火，亦可主变革，主破旧立新。此星象或可解读为，朝堂中枢之内，或有积弊旧疴，已到了不得不变之时！荧惑之火，是警示，亦是催促变革之火！若应对得当，革除弊政，焕然一新，则此火非但无害，反能淬炼出更昌盛之国运！若固步自封，讳疾忌医，则火星引燃积弊，方成真正燎原之灾！”

殿内一片寂静！

林微这番解读，完全跳出了传统星象学单纯论吉凶的范畴，将天象与朝政人事紧密联系起来，指出星象是“警示”与“机遇”并存，关键在于人事应对！

这简直是在指责朝政有失！

而且是在这乾元殿上，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

周文正气得胡子都在发抖，厉声喝道：“狂妄！黄口小儿，安敢在此妄议朝政，曲解天意！陛下，此子分明是危言耸听，妖言惑众，其心可诛！”

不少保守派的官员也纷纷出言附和，指责林微大胆妄言。

然而，御座之上的皇帝，眼神却微微亮了起来。

他近年来深感朝政积弊重重，改革阻力巨大，林微这番话，恰恰说中了他内心深处的一些想法和忧虑！

比起太史局那些只会说“陛下修德”的空泛之论，林微这种将天象与具体政事联系起来的解读，虽然大胆，却更显得……实用！

“够了。”

皇帝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看向林微，目光深邃：“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林微知道火候已到，不能再说得更具体，否则真就成了干涉朝政，引火烧身。

他躬身道：“草民乃方外之人，不敢妄议具体朝政。只是据星象而言，此火源于中枢，亦需由中枢而解。陛下乃真龙天子，明察秋毫，自能洞悉症结所在。草民妄测，或可关注与‘火’、与‘变革’相关之人、之事，顺势而为，引导星火，方能化险为夷。”

他将皮球巧妙地踢回给了皇帝，既点了方向，又不越俎代庖。

皇帝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半晌，他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草民告退。”

林微再次行礼，然后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由王公公引着，缓缓退出了乾元殿。

他走得平稳，心中却知，今日这番话，已在朝堂这潭深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不仅彻底得罪了太史局，恐怕也引起了许多保守派官员的忌惮。

但同时，他也能感觉到，在退出大殿的瞬间，一股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磅礴、更加精纯的王朝气运，如同受到吸引般，丝丝缕缕地向他汇聚而来！

虽然微弱，但质量极高！

灵台之中，那淡金色的气运漩涡旋转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一丝。

风险与机遇并存。

他成功地引起了最高权力的注意，并播下了一颗种子。

而接下来，就看这颗种子，会如何生根发芽了。

至于太史局的报复？

还有那隐藏在暗处的守界人？

林微走出宫门，重新沐浴在阳光下，微微眯起了眼。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在这条借运修行的道路上，他早已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