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三医院的住院部大楼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疾病与绝望的气息。李维因急性胃出血被紧急送进来时,已是深夜。推车在寂静的走廊里发出规律的轱辘声,惨白的灯光在头顶明明灭灭。
他被安排进了412病房。
病房里有三张床。靠门的第一张床躺着一位中年男子,鼾声如雷;中间那张空着,床单平整;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床也空着,但床头柜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银色。
“你就睡中间这张床。”夜班护士是个年轻姑娘,声音压得很低,动作利索地调整输液架,“靠窗那张床别碰,也别放东西在上面。”
李维因失血而昏沉的头脑没多想,只当是医院规定。他躺在中间床上,听着邻床的鼾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救护车鸣笛,渐渐沉入不安的睡眠。
第一夜,他什么也没察觉到。
第二夜,李维在凌晨两点左右突然醒来。病房里一片漆黑,只有走廊的夜灯从门上的小窗渗进一丝微弱的光。邻床的鼾声停了,整个房间静得能听见自己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
然后,他听到了哼唱。
那是某种老旧戏曲的调子,苍老、沙哑,断断续续,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就来自那张靠窗的空床。
李维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哼唱声持续了几分钟,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那种肺都要咳出来的、令人揪心的声音。咳声中夹杂着沉重的喘息,仿佛有人正拼命想要吸入一点空气。
他僵在床上,一动不敢动。月光透过窗户,洒在那张空床上。李维眯起眼睛,隐约看见枕头上似乎有个凹陷,就像刚刚有人躺过一样。
“谁在那儿?”他鼓起勇气低声问道。
咳嗽声戛然而止。
第三夜,李维决定保持清醒。他借口疼痛难忍,向护士要了一片安眠药,却偷偷藏在舌下没有吞下。深夜,当病房再次陷入沉寂,他半眯着眼睛,假装熟睡。
凌晨三点一刻,哼唱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李维慢慢转过头,朝空床的方向看去。
月光比前一夜更亮,他能清楚地看到空床上的景象:枕头上确实有一个头型的凹陷,床单微微皱起,仿佛真有一个看不见的人躺在那里。哼唱的戏曲调子更加清晰,是京剧《空城计》的片段。咳嗽声也随之而来,每一声都撕心裂肺。
李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爬上来。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按呼叫铃,手却像被钉在床上。
就在这时,空床上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是一个瘦削的老人轮廓,穿着旧式的蓝白条纹病号服,侧躺在床上面朝窗户。影子逐渐清晰,李维能看到他花白的头发和因消瘦而突出的肩胛骨。
老人停止了哼唱,缓缓转过头来。
李维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那是一张憔悴但温和的脸,眼睛深陷,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恳求。
“年轻人,”老人的嘴唇没有动,声音却直接传入李维脑海,“别怕,我无意害你。”
李维想开口,发现自己终于能发出声音了:“你……你是谁?”
“我叫吴守业,肺癌晚期,三个月前死在这张床上。”老人的影像微微波动,像水中的倒影,“我有个执念未了,一直困在这里。”
“什么执念?”
“我儿子,”老人的声音带着哽咽,“临终前,我们大吵了一架。我说了些重话,他摔门而去。我想告诉他,我不怪他,真的不怪他……”
李维的恐惧渐渐被一股同情取代:“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儿子叫吴明,手机号是138****3927。告诉他,爸爸不怪他,让他好好生活,别自责。”老人的影像开始变淡,“拜托了……”
随着最后两个字消散在空气中,老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了。空床恢复了原样,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第四天早晨,邻床的病人出院了。李维独自待在412病房,目光不时瞟向靠窗的空床。阳光明媚地洒在那张床上,灰尘在光柱中起舞,一切看起来平常无奇。
“你昨晚睡得好吗?”日班护士来查房时随口问道。
李维犹豫了一下:“护士,靠窗那张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护士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她避开李维的目光:“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晚上。”李维小心地措辞。
护士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那张床……你最好别问。之前住这床的病人,都有过类似的抱怨。医院考虑过不再使用这张床,但床位紧张,偶尔还是……”
“是不是一个叫吴守业的老人?”李维打断她。
护士的脸色瞬间苍白:“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李维没有回答,反问道:“能告诉我更多关于他的事吗?或者,我能不能和护士长谈谈?”
护士犹豫良久,最终点了点头。
下午,护士长来到了412病房。她是一位五十岁左右、面容严肃的女性,眼神锐利。
“小张告诉我你问起了吴守业。”护士长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他是晚期肺癌患者,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临终时,他和儿子发生了激烈争吵。他儿子是建筑工人,为了筹钱治病,连续加班,错过了父亲最后时刻。”
护士长顿了顿,望向那张空床:“吴守业去世后,怪事就开始了。住过那张床的病人报告说听到咳嗽声、哼唱声,有人甚至在半夜看到床上有人影。我们请人来看过,没什么结果。心理医生说可能是集体心理暗示,但……”她摇摇头,“太多次了,解释不通。”
“他儿子后来来过吗?”李维问。
“葬礼后再没出现过。据说非常自责,离开了这个城市。”护士长看着李维,“你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
李维讲述了昨晚的经历。护士长听完,沉默许久。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她最终说,“之前也有病人说吴守业向他们托梦。我们试过联系他儿子,但号码已经停机。如果你真的想帮忙……”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药单背面写下一个地址,“这是他儿子以前的住址,或许邻居知道他的下落。”
当天下午,李维趁着输液间隙,用手机拨打了吴守业给的号码。果然已经停机。他犹豫再三,决定按地址找过去。
那是一处老旧小区,吴明曾经的住处已经换了租客。幸运的是,楼下小卖部的老板娘还记得他。
“吴明啊,那孩子可怜。”老板娘边整理货架边说,“他爸去世后,他就变了个人似的,整天不说一句话。后来把房子退了,说要去深圳打工。临走前留了个新号码,说如果有他爸的消息……唉,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消息。”
老板娘翻找许久,终于在一个旧笔记本上找到了号码。
李维回到医院时已是傍晚。他站在412病房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空床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他下定决心,拨通了吴明的新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一个疲惫的男声传来。
“请问是吴明吗?我是……市三院的病人,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
“关于你父亲,吴守业。”李维补充道。
长久的寂静后,吴明的声音微微发颤:“我爸……他怎么了?”
李维讲述了他在412病房的经历,转达了吴守业的话。电话那头起初是怀疑的沉默,继而传来压抑的啜泣。
“我爸……他真的这么说?他不怪我?”吴明的声音破碎不堪。
“他说他从未怪过你,只希望你好好生活,不要自责。”
吴明在电话那头放声大哭,那是一个成年人多年压抑的崩溃。李维静静听着,直到哭声渐歇。
“谢谢你,”吴明哽咽道,“我明天就买票回去,去墓地看他……真的,谢谢你。”
挂断电话后,李维感到一种奇特的释然。当晚,他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接下来的几天,412病房异常安静。靠窗的那张床依然空着,但不再有哼唱声和咳嗽声,枕头上的凹陷也再未出现。新病人住进来时,护士没有再特意叮嘱不要使用那张床,但出于某种默契,那张床始终空着。
一周后,李维出院了。临走前,他最后看了一眼412病房。阳光洒在靠窗的空床上,明亮而温暖。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一个模糊的老人身影站在床边,朝他微微点头,然后像晨雾一样消散在阳光中。
“怎么了?”护士见他站在门口不动,问道。
李维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天阳光真好。”
后来,李维偶然从一位医生朋友那里听说,市三院412病房的“闹鬼”传闻渐渐消失了。那张靠窗的床终于被正式投入使用,再没有病人报告过异常。只有最老的护士们偶尔还会提起吴守业的故事,但更多时候,它已成为医院无数传说中的一个,渐渐被淡忘。
唯有李维知道,那个深夜的托付,以及那个跨越生界的和解,真实地发生过。有时他想,医院这样的地方,生死交替,遗憾与执念堆积,也许偶尔真的需要一点超自然的帮助,才能让未了的心愿找到归宿。
而每当他路过市三院,总会抬头望向住院部四楼的那扇窗户,想起那个叫吴守业的老人,和他终于传达给儿子的原谅。在生与死的交界处,有些东西比恐惧更持久——比如爱,比如宽恕,比如放下执念后的宁静。
这才是412病房空床上,真正发生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