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海,青黑色的礁石在海岸线上绵延数里,浪涛拍击时溅起的水花带着咸腥,年复一年浸润着镇口那块青石碑。碑身被海风蚀得坑坑洼洼,四个暗红色的“敬海畏海”大字却愈发醒目,那是祖辈用朱砂混着墨鱼血写下的,传说是为了镇压海底的“镇海灵”——一只千年巨鳌化形的海神。镇上的渔民都守着老规矩:出海前要往海里撒三把米,归来时要留一条最大的鱼放回海中;女人不能上渔船,海边不能吹口哨,更不能乱扔渔具和垃圾,否则就会触怒海神,引来“鳞煞”索命。
叶青云是镇上仅剩的年轻人,父亲叶平阳十年前炸礁捕鱼后就没回来。那天傍晚,渔船孤零零漂回岸边,舱门敞开着,里面没有血迹,只有半船缠成乱麻的渔网,网眼上挂着几片银灰色的鳞片,还有一滩墨绿色的黏液——那黏液像融化的青苔混着鱼油,沾在船板上擦不掉、晒不干,凑近了能闻到一股腥甜的腐味,整整三日都散不去。当时叶青云才十五岁,抱着爷爷叶老爷子的腿哭到晕厥,爷爷只是红着眼眶,用桃木枝蘸着海水,在船板上画了个“避煞符”,喃喃道:“造孽啊,这是鳞煞来了。”
三年前爷爷病重离世,临终前把一套深蓝粗布祭服、一把刻着“敬海”二字的桃木剑,还有一本泛黄的《祭海辞》交到叶青云手里。“青云,你是叶家最后一个主祭,”爷爷枯瘦的手攥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祭海节不能断了规矩,要是看到竹篮沉不下、海面上飘碎鱼、雾里传来铃铛响,就赶紧带着镇上人往山上跑,别回头——鳞煞记仇,谁造的孽,它就找谁。”叶青云当时似懂非懂,直到接手了家里的渔船,每次出海看到越来越浑浊的海水,越来越少的鱼获,才慢慢体会到爷爷话里的重量。
这年开春,镇里来了个开发商,叫赵德发,肚子滚圆,脖子上挂着粗金链,一开口就拍着胸脯保证要填海造港。“等港口建起来,你们个个住洋楼、开小车,谁还靠那点小鱼小虾过日子?”他站在镇中心的晒谷场上,身边围着几个点头哈腰的手下,“那些‘敬海畏海’的规矩,都是老封建,耽误赚钱!”镇上的年轻人被他说动了心,可老人们却急得直跺脚,王大爷拄着拐杖拦在施工队面前:“赵老板,这片海不能动啊!炸礁填海会触怒镇海灵,鳞煞会来索命的!”赵德发嗤笑一声,挥手让手下把王大爷推开:“什么鳞煞?我看你们就是穷怕了!明天就开工,谁要是敢阻拦,别怪我不客气!”
施工队很快进驻望海镇,炸药的轰鸣声日夜不绝,大片珊瑚礁被炸毁,碎石混着建筑垃圾、废弃钢筋一股脑往海里倒。原本清澈见底的海水渐渐变得浊如墨汁,连海鸟都不再盘旋,岸边的沙滩上,偶尔能看到翻着肚皮的死鱼,鱼鳃里卡着细小的塑料碎片。叶青云看着这一切,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找到赵德发,想劝他停手,却被对方指着鼻子骂:“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等港口建起来,我让你当经理,比你守着破渔船强百倍!”
祭海节转眼就到了。按祖辈规矩,这天要在海边的祭海台举行仪式,主祭需穿祭服、焚香诵辞,再将装着猪头、红冠公鸡、活海鱼的柳木竹篮悬绳沉入海中,不能溅起半点水花。叶青云穿上爷爷留下的祭服,深蓝色的粗布上绣着波浪纹和鱼鳞纹,领口缝着的墨鱼骨带着淡淡的腥气,手里的桃木剑沉甸甸的,像是扛着整个镇子的命运。海边挤满了人,老人们神色凝重,年轻人却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赵德发也带着几个手下站在人群外围,嘴角挂着不屑的笑。
叶青云先领着大家用晨露调和的海盐净手,再点燃三炷三年以上的老檀香。檀香的烟刚直挺挺地往上飘,没被海风吹散,老人们刚松了口气,一阵突如其来的腥风就卷了过来,将烟柱吹得散乱,变成一团黑雾飘向海中。紧接着,叶青云拿起《祭海辞》开始念诵,晦涩的方言刚出口,祭文就被狂风卷得漫天飞,纸页落在地上,很快被海边的湿气浸透,字迹模糊不清。
“不好!”王大爷脸色骤变,“海灵不高兴了!”
叶青云心里一紧,赶紧让人把三牲祭品抬上来,装进柳木竹篮。他握着绳子,小心翼翼地将竹篮往海里推,可刚碰到水面,竹篮就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了,沉不下去,反而在水面上疯狂打转。篮里的活鱼拼命扑腾,溅起的水花落在人身上,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像是冰碴子砸在皮肤上。叶青云伸手想拉紧绳子,指尖刚碰到绳结,就摸到一只冰凉滑腻的东西——那东西缠在篮底,粗如成年人的胳膊,灰黑色的皮肤皱巴巴的像老树皮,上面布满了铜钱大小的吸盘,每个吸盘中央都嵌着银灰色的小鳞片,泛着寒光,吸盘边缘的半透明触须在水中轻轻摆动,蹭得他手指发麻。
“是鳞煞的爪子!”王大爷突然大喊一声,脸色煞白如纸。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桃木枝——那是爷爷当年给他的,说是能驱邪——猛地往腕足上砸去。桃木枝刚碰到腕足,就发出“滋啦”一声响,像是烧红的铁碰到水,腕足猛地一颤,“嗖”地一下缩回了海里,竹篮才慢慢沉下去。可没过多久,海面突然翻起巨浪,浪头有一人多高,卷着无数没长大的小鱼苗,肚子朝天,眼睛圆睁,显然是死透了。更吓人的是,浪头里还漂着几片巴掌大的银灰色鳞片,边缘锋利如刀,阳光下闪着冷光,落在礁石上时,竟划出了细小的划痕。
“海灵发怒了!鳞煞出来警告咱们了!”王大爷拉住叶青云的胳膊,声音都在发抖,“赶紧让大家往山上跑,晚了就来不及了!”
赵德发却挤到前面,看着翻涌的海浪嗤笑:“什么鳞煞?就是天气不好!我看你们就是想阻拦施工!”他转头对身后的手下说:“明天接着干,谁要是再敢妖言惑众,直接给我扔海里去!”说完,带着手下扬长而去。叶青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想再劝劝其他人,可年轻人们大多觉得王大爷是迷信,摇着头散去了。
当天晚上,望海镇下起了大雾。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人影,空气里的咸腥味比平时浓烈数倍,刺得人鼻头发麻。叶青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窗外有声音——像是有人在轻轻敲玻璃,又像是渔网浮子上的小铁铃在响,碎碎的,带着水的湿意,断断续续,让人心里发毛。他爬起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借着屋里的灯光一看,顿时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雾里有个黑影在缓慢移动,那黑影足有两米多高,身形佝偻,像是个老人,可四肢却长得异常,胳膊几乎拖到地上,走路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鳞片在摩擦地面,又像是拖着一堆湿漉漉的水草。
叶青云赶紧缩回手,捂住嘴不敢出声。他想起爷爷的话,知道这是鳞煞上岸了。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咚咚咚”,很轻,却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一下一下,敲在人心坎上,门板都在微微晃动。叶青云不敢开门,大声问:“谁啊?”门外没有回应,敲门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响,像是有人在用拳头砸门,力道越来越重。
突然,敲门声停了。紧接着,一阵黏腻的“嗤啦”声传来,像是有东西在顺着墙壁往上爬。叶青云抬头一看,天花板的角落出现了一滩墨绿色的黏液,正慢慢往下滴,滴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把水泥地板腐蚀出一个个小坑,还冒起淡淡的黑烟。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门外跑,刚打开门,就看见雾里站着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那人皮是王大爷的,脸上的肉已经浮肿腐烂,眼球蒙着一层白膜,浑浊不堪,嘴角裂到了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尖牙,像锯齿一样泛着寒光。它的身体根本不是人的形态,而是覆盖着巴掌大的灰黑鳞片,层层叠叠如盔甲,背后长着一对巨大的鳍,像蝙蝠的翅膀展开有三四米宽,鳍的边缘沾着暗红色的血渍。它的四肢是粗壮的腕足,腕足上的吸盘吸附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印记,吸盘里的小鳞片随着腕足蠕动,不断闪烁着冷光。
“叶青云……海饿了……”它开口说话了,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石头,还夹杂着海水的“咕噜”声,“造孽者……偿命……”
叶青云浑身汗毛倒竖,转身就跑。他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鳞片摩擦声,还有王大爷凄厉的惨叫,那声音一开始尖锐刺耳,后来慢慢变弱,变成一阵模糊的呜咽,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了喉咙,最后只剩下“滋滋”的咀嚼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拼命地往镇中心跑,沿途看到不少村民家的门窗被破坏,地上散落着银灰色的鳞片和墨绿色的黏液,偶尔能听到几声短促的惨叫,很快就归于沉寂。跑到广场时,他撞见赵德发正带着手下往卡车上搬东西,显然是想连夜跑路。“赵老板!快跑!鳞煞来了!”叶青云大喊着冲过去。
赵德发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满是不耐烦:“你瞎喊什么?哪里有什么鳞煞?我看你是被老迷信吓疯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浪拍打声,紧接着,雾里飘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响——那是渔民挂在渔网浮子上的小铁铃,碎碎的,带着水的湿意,此刻听来却像是催命符。
“不好!”叶青云心里咯噔一下,拉着赵德发就想跑,可赵德发一把甩开他的手,骂道:“你疯了?再胡说八道,我真把你扔海里去!”
就在这时,广场旁边的海水突然涨了上来——不是正常的涨潮,而是像一堵水墙,猛地扑向岸边,带着滔天的气势,瞬间就淹没了广场的一半。水墙里裹着无数条腕足,粗的如水桶,细的如鞭子,还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像是之前失踪的几个渔民,他们的身体被腕足缠绕着,脸色惨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嘴里往外淌着海水和碎藻,手脚僵硬得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啊——”赵德发的一个手下突然尖叫起来,一条细如手臂的腕足缠住了他的小腿,吸盘死死吸住他的裤子,尖牙般的鳞片刺破了他的皮肤,鲜血顺着腿流下来,很快就被海水染红。更恐怖的是,那腕足上的小鳞片像是有生命一样,钻进他的伤口里,他的皮肤瞬间鼓起一个个小包,在里面蠕动着,看得人不寒而栗。那手下拼命挣扎,可腕足越缠越紧,硬生生把他拖进了海里,只留下一串气泡和凄厉的惨叫。
赵德发吓得腿都软了,转身就想爬上车,可他刚跑两步,就被一条水桶粗的腕足缠住了腰。那腕足的力气极大,像铁箍一样勒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硬生生把他拖回了水里。赵德发拼命挣扎,双手胡乱挥舞,想抓住什么东西,可身边只有冰冷的海水和滑腻的腕足。叶青云清楚地看到,一条细小的腕足钻进了赵德发的嘴里,从他的喉咙里穿出来,带着一团血沫,赵德发的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恐惧和不甘,最后慢慢失去了神采,身体被腕足拖入深海,消失不见。
叶青云看着眼前的一切,吓得浑身发抖,他想起爷爷的话,转身就往山上跑。雾越来越浓,身后的惨叫声、海浪声、鳞煞的低吼声响成一片,那低吼声沉闷又沙哑,像是从海底传来的,震得人耳膜发疼。他跑了很久,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回头看。望海镇已经被海水淹没了大半,那些填海的建筑垃圾漂浮在水面上,被无数腕足缠绕着,一点点拖入海底。海面上,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游动,那是鳞煞的本体——它的脑袋像一座小山,上面长着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密密麻麻的,像夏夜的萤火虫,正死死盯着岸上的一切;背鳍有好几米高,像一排锋利的刀,划破水面时带起阵阵腥风;身体两侧的腕足铺天盖地,像是无数条黑色的长蛇,在水里搅动,掀起滔天巨浪。
次日早上,雾散了,太阳升了起来。叶青云从山上下来,回到望海镇,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镇子一半被海水淹没,另一半变成了废墟,房屋倒塌,渔船破碎,到处都是墨绿色的黏液和破碎的鳞片,那些鳞片沾在石头上、墙上,像是一层厚厚的痂,阳光一照,泛着诡异的银光。赵德发和他的手下不见了踪影,施工队的工地也被彻底摧毁,那些填海的石头和水泥块,被鳞煞拖回了海里,堆成了一座小小的礁石堆,正好补在当年叶平阳炸礁的地方。
镇上幸存的人寥寥无几,都是些相信祖辈规矩、没有参与填海的老人和孩子。叶青云在自家的废墟里翻找,突然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挖出来一看,是个铁盒子,里面装着父亲当年留下的日记。日记没有被海水浸湿,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却能清晰地看出父亲的挣扎和悔恨。
日记里写着:“今天和德发炸了半片珊瑚礁,捕了满满一船鱼,可海水好像变浑了,心里总觉得不安。”“德发说要多炸几片礁,这样才能赚大钱,可我看到海边的死鱼越来越多,是不是海灵不高兴了?”“今天出海,海面突然变黑,无数腕足缠上了船,德发推了我一把,自己跑了。我看到鳞煞的眼睛,像血一样红,它在说‘造孽者偿命’……我错了,不该炸礁,不该污染大海,对不起爹,对不起青云……”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父亲用鲜血写的一句话:“海不语,却记仇,造孽者,必遭报。”字迹歪歪扭扭,带着绝望和悔恨,触目惊心。
叶青云把日记紧紧攥在手里,泪水模糊了双眼。他走到镇口的青石碑前,石碑还立在那里,上面的“敬海畏海”四个大字,被海水冲刷得愈发猩红,像是活了过来。突然,石碑上渗出细小的银灰鳞片,顺着碑身滑落,掉进脚下的沙地里。海面上传来若有若无的铃铛响,细碎而清晰,叶青云猛地抬头,只见远处海平面下,一双血红的眼睛正透过清澈的海水,静静注视着他——鳞煞从未离开,它只是沉回了深海,守护着这片被伤害过的海域,等待着下一个胆敢造孽的人。
往后的日子里,叶青云留在了望海镇。他重新搭建了祭海台,每逢初一十五,就带着幸存的村民祭拜海神,供奉新鲜的水草和干净的米酒。海水渐渐清澈起来,鱼获也多了,渔民们重拾了祖辈的规矩,敬畏海洋,不敢有半分懈怠。只是每当雾起时分,海边偶尔还会传来细碎的铃铛声,提醒着人们:大海有灵,因果循环,那些犯下的罪孽,终究会以最残酷的方式,一一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