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岩那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它不在繁华的邑落,而是黄河拐弯处的一段险隘(ài)。脚下是咆哮的浊浪,头顶是狰狞的崖壁。来到这里的人,只有一个身份——胥靡。
“胥靡”是啥?简单说,就是戴着锁链干苦役的囚徒或奴隶。这些人里,有战俘,有罪犯,有欠债卖身的,成分复杂,但命运相同:在皮鞭和烈日下,凿石、夯土、修筑防御工事或道路,直到累死、病死,或者被滚落的山石、决口的河水吞没。他们是商朝社会最底层的一撮尘土,名字不配被甲骨刻辞记载,生命轻贱如虫蚁。
我们的主角傅说,就是这尘土中的一粒。
在武丁的“寻梦”使臣到来之前,傅说每天的生活单调而残酷。天不亮就被监工的呼喝与鞭响惊醒,拖着冰冷的锁链,和一群同样麻木的同伴走向工地。他们的主要工作,是“筑”。用木板夹成槽,填入湿土,再用沉重的石杵(chǔ)一下一下夯(hāng)实,筑成抵挡河水的堤墙,或者连通隘口的道路。这活儿需要力气,更需要一种枯燥到极致的耐心。一杵下去,土层只会凹陷分毫;筑起一版(段)合格的墙,需要成千上万次重复的撞击。
汗水渗进眼睛,混合着尘土,蜇得生疼。手心的血泡磨破,结成厚茧,再磨破。监工的叱骂和鞭影,是唯一的节奏伴奏。休息时,就蜷缩在简陋的窝棚里,嚼着粗糙的黍(shǔ)饼,望着天上星月,或者听着黄河永无休止的咆哮。关于未来?没有未来。要么某天累倒在墙下,被随意埋掉;要么在洪水或塌方中瞬间消失。这就是胥靡们全部的人生预期。
然而,傅说似乎有些不同。
同样是夯土,他夯的墙段,总是更平、更直、更结实。监工挑剔的目光扫过,也很难找出毛病。同样是沉默,他的沉默里,不是彻底的麻木,而是一种……观察与思考般的寂静。他看夯土的成色,看河水的涨落规律,看监工管理手段的粗疏,甚至看同伴们眼中残留的或驯服或桀骜(jié ào)的神采。这些,都落在他那双沉静的眼睛里。
休息时,同伴们瘫倒如泥,他有时会望着远山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土上划动。划的似乎不是无聊的涂鸦,而是一些奇怪的、类似符号的线条。有略识得几个字、曾是某小族祝卜(掌管占卜记事)的胥靡偷偷瞥见过,心中骇然:那些线条的排布,竟隐约有些记事刻符的影子,虽然简陋,却非胡乱为之。这个傅说,究竟什么来头?
流言在胥靡间隐秘流传。有人说他本是某个小邦的贵胄(zhòu),国破被俘;有人说他触怒了权贵,被罗织罪名罚作苦役;更有人说他天生异相,本该不凡,却困于尘土。傅说对此从不辩解,只是默默承受着命运,同时,也默默消化着命运赐予他的一切苦难见闻。他比任何高高在上的贵族都更清楚,这堤墙为何总在某些地段脆弱;他比任何只会发令的官员都更明白,役夫们的怨气积累到何种程度会爆发;他也从这最残酷的生存竞技场里,悟出了最直白的“治理”之道:夯土不实,墙必倾;役民过甚,国必危。
就在傅说以为自己的人生将终结于某版未筑完的土墙时,命运的拐点,以一种极其荒诞、恢弘的方式降临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苦役日。突然,隘口外烟尘大作,旌旗(jīng qí)招展。鲜衣怒马的使者,在王族卫队的簇拥下,径直来到工地。监工们早已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使者们并不理会他们,而是展开一幅绘在细帛上的画像,目光如鹰隼(sǔn)般,扫过一张张沾满尘土、惊惶茫然的脸。
胥靡们被这阵仗吓呆了,不知所措。画像被举到傅说面前时,他正扶着石杵喘息,汗水和灰泥模糊了面容。使者仔细对照,眼中先是疑惑,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反复确认后,竟后退一步,躬身施礼:“奉王命,迎请先生!”
整个工地,死一般寂静。所有胥靡,包括监工,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或者集体中了暑热产生了幻觉。迎请?一个胥靡?还是“先生”?
傅说本人,在最初的错愕后,迅速平静下来。他抬起被锁链磨出深痕的手腕,看了看那与自己酷似的画像,又抬眼望向殷都的方向,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压抑已久的光,终于挣破尘埃,微微闪动了一下。他没有狂喜,没有怯懦,只是放下石杵,对使者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超出了所有目击者理解力的极限。王室的卫队,竟当众、恭敬地为他卸去了桎梏(zhì gù)(脚镣手铐)!那象征卑贱与刑罚的冰冷铁器,哐当落地,溅起尘土。然后,他们奉上清水与洁净的衣物,请他沐浴更衣。当傅说洗去尘垢,换上虽不华丽却质地细密的衣裳,重新走出来时,连那些朝夕相对的胥靡同伴都惊呆了:那个沉默苦力的躯壳下,竟然真的藏着一种他们无法形容的、沉凝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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