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铸鼎 第11章 太甲复位——伊尹放太甲的真相探微

《汤诰》的余音还在新生的商王朝庙堂间萦绕，可定鼎天下的开国之君成汤，却没能长久地坐在他亲手夺来的王座上。创业的艰难刚刚过去，守成的考验就迫不及待地砸了下来，而且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棘手——它关乎王位，更关乎那个比王位更根本的东西：这个新王朝，究竟该按什么样的规矩运转？

成汤去世后，按理说应该由太子继位。可蹊跷的是，继位的不是太子太丁（他死在成汤之前），也不是太丁的儿子，而是太丁的弟弟、成汤的次子外丙，然后很快又传给了三弟中壬。这段记载模糊的过渡期，《史记》只用“太子太丁未立而卒，于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一笔带过。这背后是否有伊尹等元老基于“国赖长君”的考虑，或是其他政治力量的博弈，已不可知。但结果很清楚：王位最终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太丁这一支，由他的儿子、成汤的嫡长孙太甲继承了。

问题，就出在这位年轻的太甲身上。

根据主流史书《史记·殷本纪》的记载，太甲即位后头三年，还算规矩，可三年之后，画风突变：“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 说他变得昏庸不明，暴虐无道，不遵守祖父成汤定下的法度，败坏了德行。

这下，王朝的“定海神针”、那个背负着鼎俎投奔成汤、一手策划灭夏、德高望重的伊尹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看着自己与成汤毕生心血建立的基业，这么快就垮在“败家子”手里。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在中国历史上石破天惊的举动：“伊尹放之于桐宫。”

“放”，是流放、软禁。“桐宫”在哪？说法不一，有的说在成汤的墓地附近，有的说就是一处离宫。总之，伊尹以臣子的身份，动用权威和武力，把在位的国君给废黜并关了起来。自己则“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代行王权，治理国家，接受诸侯朝见。

这一关，就是三年。

三年间，伊尹扮演着“代董事长”兼“总裁”的角色，努力维持着王朝的运转。而被关在桐宫的太甲呢？按照《史记》的说法，他在这段时间里痛改前非：“伊尹乃立太甲而授之政。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 三年后，伊尹见太甲确实悔过自新了，便亲自迎接他回来，将政权交还。太甲从此修养德行，诸侯归附，百姓安宁，成了位贤君，死后还得了个“太宗”的美谥。

这个故事，被后世儒家奉为君臣大义的典范：贤相的忠诚与胆识（敢废昏君），君王的知错能改（被关反省），最终成就了一段政治佳话。伊尹成了“阿衡”（倚为平衡的人），是忠臣的楷模。

然而，历史的真相，可能比这温情的剧本要复杂、血腥得多。

另一部重要的史书《竹书纪年》，提供了截然不同的记载：“仲壬崩，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太甲七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 这就太吓人了：伊尹流放太甲后，不是“摄政”，而是直接自己当了王！太甲也不是被请回来的，是七年后自己从桐宫偷偷跑出来，发动政变，杀掉了伊尹，夺回了王位。

为了平息事态，太甲后来还做了些表面文章：“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把伊尹的两个儿子伊陟、伊奋又立为官，并把伊尹原来的田宅财产分还给他们一半。

两个版本，一个温情脉脉，一个刀光剑影，你信哪个？

其实，抛开道德滤镜，从**的权力逻辑看，《竹书纪年》的版本或许更接近上古政治斗争的残酷本质。伊尹是什么人？他是商朝开国的第一元勋，他的功劳和威望，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越了成汤（因为谋略多出其手）。在成汤死后，面对一个年轻且“乱德”的新君，这位实际掌控着国家机器（尤其是意识形态和官僚系统）的权臣，真的甘心只做“周公”，而毫不觊觎那个最高的位置吗？从“五就桀”的胆略来看，他绝非循规蹈矩之人。

而“桐宫”，很可能不是教导所，而是政治监狱。太甲能“潜出”并成功组织反攻，说明反对伊尹“篡位”的政治力量（比如忠于王族的军队、贵族）一直存在，并暗中与太甲联络。这场政变，更像是一场被权臣压制的王族力量的反扑。

那么，为什么主流史书（尤其是儒家经典）采纳了《史记》的温情版本？因为后者更符合正统政治伦理的需要。它需要塑造一个完美的“贤相”典范，来教导后世臣子何为忠诚；也需要一个“改过”的君王模型，来规劝皇帝们注意德行。而《竹书纪年》那个血腥的、臣弑君（或君杀权臣）的故事，不利于统治阶层的形象稳定，自然被边缘化。

但无论真相是“还政”还是“杀尹”，其背后的核心矛盾是一致的：开国元勋与新任君王之间的权力冲突。伊尹代表的是“功臣集团”与“行政体系”的权威，太甲代表的是“王族血缘”与“世袭王权”的权威。这场冲突，是每一个初创王朝几乎都要经历的阵痛。

“太甲复位”（无论哪种方式）的最终结果，确立了商朝一个根本性原则：王权世袭的血统原则，高于任何个人的功勋与能力。伊尹的威望再高，可以流放君主，但最终要么归还政权，要么被血统代表者推翻。这个原则的奠定，对于商王朝的长期稳定，至关重要。它告诉所有后来的功臣、权臣：王位是汤家血脉的禁脔，不可染指。

太甲复位后，据说励精图治，诸侯归附。他或许是用实力和政绩，真正赢得了原本可能因伊尹事件而动摇的天下人心。而伊尹，无论是被尊为“贤相”还是被定为“逆臣”，他的身影都巨大地笼罩在商朝早期的历史上。他的命运，成了一个永恒的谜题，也成了后世所有功高震主之人的一面镜子。

王朝渡过了第一次严重的内部权力危机。但“太宗”太甲之后，商朝的航船并未就此一帆风顺。一种似乎潜伏在家族血液里的、关于权力传承的混乱阴影，正在慢慢浮现。下一站，我们将进入一个王位在兄弟子侄间频繁更迭、国势也随之起伏的时期——“九世之乱”的序章，已然缓缓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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