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讲了那么多夏朝的故事:大禹治水、少康复国、桀骜不驯……听起来有鼻子有眼。但请先按住心头的热血,让我们冷静下来,面对一个所有叙述都无法绕开的、冰冷的核心问题:我们说的这个“夏朝”,它,真的存在过吗?
这可不是抬杠。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围绕这个问题爆发的争论,其激烈程度、颠覆性以及对国人文化心理的冲击,不亚于一场思想地震。这场公案的主角,不是帝王将相,而是书生与学者;武器不是刀剑,而是故纸与手铲;战场不在鸣条,而在大学的讲堂与考古的探方。
今天,我们就来复盘这场旷日持久的 “夏朝真实性”大辩论。看看我们深信不疑的历史,是如何被质疑、被推翻,又是如何在废墟上被重新建立的。
一、第一回合:古老信仰的黄昏(二十世纪初叶)
二十世纪以前,“夏朝存在”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信仰。基石就是司马迁的《史记·夏本纪》。它清晰列出了夏王世系,从大禹到夏桀,十七位王,脉络分明。再加上《尚书》、《左传》等经典的佐证,夏朝作为中国第一个王朝的地位,稳如泰山。
然而,时代变了。二十世纪初,西风东渐,“科学”与“怀疑”的精神,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被引入中国学界。一群受过新式教育的学者开始用审视的、甚至不无挑剔的眼光,重新打量那些被供奉了数千年的圣贤经典。
他们发现,问题重重:
《尚书》里关于夏的篇章,文辞古奥,但真伪混杂,很多是西周甚至更晚的人追述或假托。
《史记》的夏商周三代纪年,自己都承认“盖不可详”,很多材料来自传说。
越往后世,关于尧舜禹的记载越详细、越完美,仿佛故事被一层层精心涂抹过。
一个大胆的、石破天惊的念头产生了:我们熟知的“三皇五帝夏商周”古史体系,会不会根本不是“历史”,而是后世(尤其是儒家)为了政治和道德理想,一代代“编”出来的?
二、第二回合:疑古风暴——“层累造成”说的核爆
真正将怀疑推向巅峰,并形成系统理论的,是以顾颉刚先生为首的 “古史辨”派。他们干了一件堪称“史林黑客”的事——对上古文献进行源代码审查。
顾颉刚提出了他着名的 “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 观(1923年)。这个观点就像一颗学术核弹,它的核心爆破当量是:
时代越后,传说中的古史期越长。周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孔子时有了尧舜,战国时有了黄帝神农,秦时有了三皇,汉以后才有了盘古。历史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早。
时代越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越放越大。比如舜,在孔子时代只是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了战国儒家和孟子口中,就成了孝道和禅让的完美楷模,细节丰富,形象高大。
我们无法知道某一件事的真实状况,但可以知道那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状况。
应用到夏朝身上,疑古派的结论是致命的:禹,可能最初是神话里的一条虫(“禹”字本义)或一个神(社神);“夏”可能最初只是一个部落或地域名称;整个夏朝世系,尤其是前半部分,很可能是周人为了证明自己取代商朝的合法性(“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而参照商朝框架“倒推”建构出来的政治神话。
也就是说,在“古史辨”派看来,夏朝很可能是一个 “传说中的王朝” ,是后世历史叙述的需要,而非真实历史的存在。
这场“疑古风暴”影响极其深远。它几乎摧毁了传统经学的神圣性,把上古史从“信史”的殿堂拉入了 “有待证明的传说” 的荒野。一时间,“东周以上无史”论甚嚣尘上。相信夏朝存在,似乎成了抱残守缺、不够“科学”的表现。
三、第三回合:考古反击——二里头的“铁证”浮出
然而,历史学除了“破”,还需要“立”。当文献记载被质疑得千疮百孔时,人们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个不会说话的证人——大地。
“疑古”的尽头,必然是 “考古” 。既然书上说的不可尽信,那我们就把地下的东西挖出来看看。
转折点出现在1959年。着名史学家徐旭生先生依据文献线索,赴豫西进行“夏墟”调查。他的目光,锁定在了河南偃师的二里头村。随后,大规模的科学考古发掘开始了。
挖出来的东西,我们前面几章已经详细描述过:规模宏大的宫城、严格的中轴线布局、官营的青铜礼器作坊、象征王权的绿松石龙、复杂的墓葬等级……
这些发现,虽然没有任何一件器物上刻着“夏”字,但它们指向了一个明确无误的事实:在文献记载中夏朝的核心区域和对应年代(公元前18-16世纪),确实存在一个具有高度社会分化、强大组织能力和复杂精神文化的早期国家实体。
考古学没有直接“证明”夏朝,但它提供了关键的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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