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北岸的栎(yuè)阳城,矮小、粗粝,像一块被随意扔在黄土塬上的灰褐色石头。这里的宫殿没有郢都的幽深,也没有安邑的精致,夯土墙面上裂纹纵横,带着一股边陲之地特有的、混着马粪和尘土气息的草莽劲儿。
宫室之内,年轻的秦孝公嬴渠梁,正对着一卷快要翻烂的《法经》竹简出神。他的眉头锁得比栎阳城墙上的裂缝还深。祖父秦献公打了半辈子仗,勉强止住了秦国被魏国一路西压的颓势,但国家依然贫弱,“诸侯卑秦,不与盟会”(《史记·秦本纪》),中原那些自命文明的国家,开派对都不带秦国玩。
他渴望改变,渴望强秦。所以当那个名叫卫鞅(后来被封于商地,才叫商鞅)的魏国中庶子,带着李悝的《法经》和一套比吴起更凌厉、更系统的强国理论找上门时,孝公像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浮木。
但浮木能救命,也能砸死人。孝公清楚,要推行卫鞅那套东西,比吴起在楚国面临的局面更凶险。秦国固然旧贵族势力不如楚国盘根错节,但民风彪悍,封闭疑诈,“父子无别,同室而居”(《史记·商君列传》),部落遗风浓厚,对来自东方(尤其是敌国魏国)的“客卿”有种本能的排斥。朝廷里,以老臣甘龙、杜挚为首的保守派,更是死死盯着这个口若悬河的外来人。
信任,是比黄金更稀缺的东西。尤其是让百姓相信官府,让贵族相信变法,让整个秦国相信这个叫卫鞅的陌生人。
卫鞅对此心知肚明。他对孝公说:“疑行无名,疑事无功。”(行动犹豫就不会成名,做事迟疑就不会成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况且有高于常人行径的人,本来就会被世俗非议;有独特深刻见解的人,一定会被百姓嘲笑。)
他在请求一项最宝贵的资源:不受干扰的、绝对的试错权。或者说,他需要先进行一项实验,一项测试秦国社会“信任阈值”和“服从弹性”的前置实验。
于是,在变法大幕拉开之前,栎阳城南门,上演了那出流传千古的、看似儿戏的序幕——徙(xǐ)木立信。
一、南门奇观:一根木头与五十镒黄金
那是个寻常的日子,栎阳城南门里外,照例挤满了入城贩货的农人、巡城的兵卒、无所事事的闲汉。突然,一群官吏模样的人,扛着一根三丈(约合现在七米)长的粗大松木,吭哧吭哧地来到城门前空地,“咚”一声将木头立了起来。
众人好奇地围上来,指指点点。这木头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官吏们接下来的举动。
他们不是要修缮城门,也不是要搭什么架子。只见为首的小吏爬上旁边一个土台,清了清嗓子,对着越聚越多的人群,大声宣布:
“左庶长(卫鞅当时的官职)有令:有能徙此木于北门者,予十金!”
(谁能把这根木头从南门搬到北门,赏十金!)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十金?战国时的“金”多指铜,但也是一笔巨款。一根木头,从南到北,穿过整个栎阳城,虽然不近,但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绝非难事。赏格高得离谱。
人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不信、怀疑和看热闹的兴奋。没人动。大家都觉得,这要么是官府拿穷人开涮,要么里面有什么陷阱。
台上的小吏看着下面骚动却无人上前的人群,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再次高声宣布,这次声音更洪亮:
“徙此木于北门者,予五十金!”
赏格翻了五倍!
人群更加骚动了。五十金!足以让一个普通家庭一跃成为富户。诱惑巨大,但怀疑也更浓。这简直像是天上掉下的,硌牙的金饼子。
终于,人群中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他或许是个走投无路的浪人,或许是个想搏一把的莽夫。他什么也没问,走到木头前,蹲身,发力,“嘿”一声将木头扛上肩,在众人惊诧、疑惑、羡慕的目光注视下,迈开大步,沿着城中主道,一路向北。
整个栎阳城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汉子沉重的脚步声和木头摩擦肩膀的吱呀声。无数人从家里、店铺里探出头来,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汉子将木头扛到北门指定地点,放下,气喘如牛。先前宣布命令的小吏立刻上前,当众,将黄澄澄的五十镒(yì)金(一说为铜),一文不少地交付到他手中。
《史记》记下了那汉子的反应:“民怪之,莫敢徙……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
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栎阳,进而传向秦国乡野:“官府说话算话了!那个左庶长,真给钱!”
二、实验报告:信任的“第一推动力”
后世很多人把“徙木立信”解读为一个简单的“树立诚信”的故事。但放在卫鞅的整体变法蓝图中看,这是一次精心设计的、有多重目的的社会心理学实验。
实验目的A:测试民众对“官府-法令”的初始信任度与反应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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