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的都城绛(今山西翼城),地处汾河之畔,黄土厚重。这里的宫殿不像齐国的临淄那样充满海风的灵动,也不像洛邑那般带着王权的余晖,它更沉,更暗,像一块被岁月和野心反复夯实的巨大土坯。
宫殿深处,晋献公诡诸的寝宫内,终年弥漫着一种甜腻而危险的气息。那是来自骊戎的贡女——骊姬身上独特的香料味,混合着酒气,还有老人日渐昏聩的呼吸。自从骊姬入宫,这位曾经东征西讨、开疆拓土的晋国雄主,眼神就变得越来越浑浊,心思也越来越难以捉摸。他看太子申生的目光,也从曾经的赞许与倚重,慢慢掺进了一些别的东西——审视?疑虑?抑或是……厌烦?
而此刻,在太子东宫,气氛却是另一种凝重。没有香料,只有简册的竹木气和淡淡的墨香。申生跪坐在案前,身姿笔直,一丝不苟。他正在听太傅杜原款讲解《周礼》。阳光透过窗格,在他年轻而端正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他的眉头微蹙,不是因为听不懂,而是因为宫人刚刚传来的一个消息:父亲又宿在骊姬宫中,且因身体“微恙”,免了今日的朝会。
“太子,”杜原款放下简册,欲言又止,“近日宫中流言……”
“太傅,”申生温和地打断他,声音清朗而坚定,“为人子者,不当窥探父君寝闱(wéi)。流言止于智者,我当谨修己身,以孝事父,以忠待国。”
他的回答无可挑剔,符合一切圣贤的教诲。杜原款看着他清澈却固执的眼神,心里叹了口气,把后半句“骊姬恐对太子不利”咽了回去。他知道,这位他从小教导的太子,品德如玉,才能出众,军功卓着(曾率军伐霍、伐狄),在朝野声望极高。但他太“完美”了,完美到像一尊没有裂缝的玉鼎,反而让人担心,这鼎能否承受得起现实污浊的撞击。
一、完美的“样本”:一个为礼法而生的继承人
太子申生,几乎是周代宗法制度下“模范继承人”的教科书式人物。
他的“完美”体现在每一个细节:
出身正:他是晋献公与夫人齐姜(齐桓公之女)所生的嫡长子。根正苗红,血统高贵,继位名分无可争议。
品行端:孝顺父亲,恭敬后母(即使是对骊姬也礼数周全),友爱兄弟(对异母弟重耳、夷吾都很友善),待人宽厚,生活节俭。
能力优:年纪轻轻就带兵打仗,而且能打胜仗。伐东山皋落氏,征讨霍、魏、耿等国,战绩不俗,在军中很有威信。
得人心:朝中老臣如里克、丕郑等人,都支持他。百姓也称赞他的仁德。
按理说,这样的太子,地位应该稳如泰山。父亲应该欣慰,群臣应该拥戴,国家未来一片光明。
可问题就出在这个“按理”上。现实政治,尤其是牵扯到最高权力继承时,从来不是按“理”运行的。它运行在人性幽暗的隧道里,那里充斥着**、恐惧、猜忌和算计。
而晋献公,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英明果决的君主了。晚年的他,沉迷于骊姬的美色和温柔乡,对权力的敏感变成了对失去权力的病态恐惧。一个声望过高、能力过强、几乎“完美”的太子,在他越来越昏聩的眼里,渐渐不再是骄傲,而成了一种潜在的威胁。
《左传·闵公元年》记载了晋国大夫士蔿(wěi)对太子处境的精准判断:
“太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先为之极,又焉得立?”(太子不能立为国君了。分给他都城,又给他卿的地位,先让他达到人臣的顶点,又怎么能立为国君呢?)
意思是,晋献公给了太子太多的权力和荣耀(让他掌管曲沃重镇,位列上卿),这看似厚爱,实则把太子架在了火上烤——一个臣子拥有的权力和声望都快赶上甚至威胁到君主了,君主还能安心吗?这已经犯了“臣强主疑”的大忌。
申生自己或许隐约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但他选择的应对方式,依然是回归“礼法”。他更加谨慎,更加恭敬,试图用绝对的“无过错”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和无害。他不知道,在权力的角斗场里,“完美”本身,有时就是最大的“过错”,因为它让掌控者感到无法掌控。
二、骊姬的“算法”:情感、谎言与借刀杀人
而另一股力量,正在精心计算着如何利用并扩大这种父子间的微妙裂痕。这股力量的核心,是骊姬。
骊姬不是简单的“红颜祸水”。她是一个从战败部落进贡来的女人,在晋国宫廷无根无基,唯一的依靠就是晋献公的宠爱和她生下的儿子奚齐。她的危机感比任何人都强:一旦老君去世,声望卓着的太子申生即位,她和她的儿子会是什么下场?最好的结果恐怕也是被边缘化,甚至……更糟。
所以,她必须为儿子奚齐夺取太子之位。这不是宫斗,这是你死我活的生存战争。
骊姬的“算法”极其高明,她精准地利用了晋献公晚年的每一个心理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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