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九年十月二十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福宁殿暖阁内的烛火已经燃尽最后一寸,青烟在空气中袅袅盘旋,像是眷恋着不肯散去的魂魄。赵匡胤站在御案前,最后看了一眼那份墨迹已干的传位诏书——诏书封在金匮之中,玉玺的红印在晨光熹微中泛着暗沉的光泽,如凝固的血。
他换上了一身玄青色粗布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羊皮袄子,脚上是厚底棉靴,腰间束着牛皮革带。这身打扮像个北地行商的保镖,或是远行的镖师,任谁也不会将他与那位坐拥万里江山的皇帝联系起来。只有那双眼,在昏暗的晨光中依然锐利如鹰。
行囊很简单:一个牛皮水囊,几块干粮,两套换洗衣物,还有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宋皇后昨夜悄悄塞给他的几张银票和几锭碎银——这位温婉的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却什么也没问,只是红着眼眶为他准备了这些。她只说了一句:“陛下……保重。”
赵匡胤将盘龙棍用粗布裹好,负在背上。这棍陪伴他半生,如今也要陪他走完剩下的路。他走到殿门前,又停住脚步,回望这间他住了十年的暖阁。案上的玉斧还在原处,镇纸下压着几封未批的奏折,炭火盆里的余烬尚温,一切都如寻常的清晨,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
但他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殿门轻启,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来人是个五十余岁的老内侍,姓李,名福安,从赵匡胤在军中时就跟随左右,如今是福宁殿的总管太监。他手中捧着一套衣物,进来后也不言语,只是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开始利落地收拾殿内——将赵匡胤换下的龙袍常服叠好,放入衣柜;将用过的茶杯洗净放回原处;甚至小心地扫去地上赵匡胤靴底带来的些许尘土。
“福安,”赵匡胤低声道,“朕走之后……”
“老奴明白。”李福安的声音沙哑却平静,“寅时三刻,有人会进殿‘发现’陛下驾崩。金匮中的诏书会‘适时’出现。晋王殿下会‘悲痛万分’地继位。一切都会按陛下安排的那样进行。”
赵匡胤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心中涌起一阵歉疚。这个老仆跟了他三十年,如今却要替他演这最后一出戏,演完之后,只怕也难逃深宫寂寞终老的命运。
“德方、德昭他们……”赵匡胤顿了顿,“还有皇后,你多看顾些。”
“老奴以性命担保。”李福安又磕了一个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宫中秘制的‘龟息丹’,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气息全无,脉象如尸。老奴会……会让陛下‘走’得体面。”
赵匡胤接过瓷瓶,指尖冰凉。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忠仆,转身推开殿门,融入黎明前的黑暗。
雪在半夜停了,宫道上积了薄薄一层白。赵匡胤的轻功已臻化境,踏雪无痕,身形如鬼魅般在宫殿间穿行。他对这座皇城了如指掌——哪条宫道有侍卫巡逻,哪个时辰换岗,哪个墙角有暗哨,都清清楚楚。他选择的路线避开了所有明岗暗哨,像一片影子,悄无声息地向西华门移动。
行至延福宫外时,他忽然停住脚步。宫墙内传来细碎的声响,是宫人早起扫雪的声音。再往深处,是德宁居住的偏殿。这孩子习惯早起,此时应该已经醒了,或许正缠着嬷嬷要编草蚱蜢。
赵匡胤的手按在宫墙上,指尖微微发白。他想翻墙进去,再看一眼女儿睡梦中的小脸,再听她叫一声“父皇”。但他终究没有动。相见不如不见,见了,就走不了了。
他从怀中取出那只昨日编好的草蚱蜢,轻轻放在宫墙下的石缝里。蚱蜢在雪中泛着青黄的光,触须在晨风中微颤,仿佛下一秒就会跳起来。德宁若是发现,会不会以为父皇真的变成了一只蚱蜢,躲在墙角跟她捉迷藏?
赵匡胤闭了闭眼,转身继续前行。
西华门是皇城最偏僻的侧门,平日只有运送柴炭杂物的车马从此进出。守门的侍卫统领姓张,名铁柱,是当年赵匡胤亲军“铁骑军”的老部下,一条左臂在征南唐时丢了,如今领个闲职看守宫门。赵匡胤来到门房外,轻轻叩了三下窗棂。
门开了,张铁柱独臂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看到赵匡胤的打扮,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单膝跪地,低声道:“陛下。”
“起来。”赵匡胤扶起他,“都安排好了?”
“是。”张铁柱从怀中取出一套令牌和文书,“这是商队护卫的腰牌和路引,名字用的是‘赵大’。门外有匹青骢马,鞍袋里有干粮饮水,还有二十两散碎银子。马是好马,脚程快,不显眼。”
赵匡胤接过,拍了拍老部下的肩:“铁柱,这些年,委屈你了。”
张铁柱眼眶一红:“陛下说的哪里话!末将这条命都是陛下给的,看守宫门怎么了?清闲!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哽咽,“陛下这一走,何时……何时能回来?”
“回不来了。”赵匡胤望向渐亮的天际,“这条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你好好守着这门,也替朕……守着这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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