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透墨汁的棉絮沉沉压下,将大理城墙垛口的旌旗染成深紫色。段思平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头戴竹编斗笠,把自己藏在城门洞的阴影里。守门士卒举着火把来回巡逻,橙红的光晕扫过他布满老茧的靴底——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印记,此刻却沾满了出城官道上的尘土。
三声沉闷的鼓响穿透薄雾,正是戌时初刻。段思平摸着腰间暗袋里的银牌,那是太子暗中塞给他的信物,可解一路关防盘查。但他终究没有逃出来,只是低着头混入出城的流民队伍。担挑蔬粮的农妇,驮着陶罐的商贩,谁也想不到这个佝偻着背脊的老汉,曾在这座城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城门吱呀作响缓缓开启,冷风卷着苍山雪粒扑面而来。段思平驻足回望,巍峨的五华楼飞檐刺破夜空,琉璃瓦上凝结着月光,恍若银龙盘踞。二十年前他率军攻破大义宁城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清冽的空气里飘满血腥味。那时他骑着战马踏过护城河吊桥,铠甲上沾着敌将喷溅的热血,而如今同样的位置,只剩几个醉醺醺的士兵倚着长枪打盹。
“老丈也要出城?”身旁突然传来稚嫩童声。个头刚到马腹的小乞儿攥着半块麦饼,脏兮兮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段思平恍惚看见长子幼时常这般仰头看他,那时孩子眼里的光比洱海还亮。他摸出铜钱递过去,指尖触到孩童冰凉的手背,惊觉自己竟在微微发抖。
沿街商铺陆续上门板,檀香混着炊烟钻进鼻息。段思平熟门熟路拐进小巷,青石板路上还留着白日市集的车辙印。转角处那株老榕树依旧垂着气根,当年他在这里教世子辨认星象,树枝间漏下的星光落在父子相握的手掌上。如今树影婆娑,只有几只夜枭被他的脚步惊起,扑棱棱掠过屋顶。
走到城隍庙前,段思平忽然停步。庙祝正在焚烧纸钱,火星子蹿上屋檐又簌簌落下。他想起每逢出征前夜,总要来这里祭拜金甲神将。香炉里插着三柱线香,袅袅青烟缠绕着神像威严的面孔。段思平对着泥塑拱手作揖,却发现供桌上摆着串未成熟的佛手柑——正是御果园里特有的品种。
护城河水泛着幽蓝的光,倒映着段思平斑白的鬓角。他解下腰间酒囊仰头痛饮,烈酒烧灼喉咙的感觉让他想起北疆苦寒之地。三十年前带着三百亲兵离乡时,喝的也是这般辛辣的壮行酒。那时年轻气盛,以为铁蹄所能至处便是天涯,怎知人间还有比战场更凶险的江湖。
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长呼,三更天了。段思平踩着河滩碎石加快脚步,靴子碾碎岸边结冰的水草发出清脆声响。官道两侧槐树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夜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耳畔低语。他忽觉肩头一沉,仿佛还压着千斤重的冕旒,抬手去拂才惊觉早已卸下冠冕。
行至观音塘时,段思平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望去,但见几点流萤追着马蹄扬起的尘土飞舞。他闪身躲进芦苇丛,看着一队禁军策马疾驰而过,火把照亮他们铠甲上崭新的雁纹饰。这些年轻人不会知道,就在昨日清晨,他们的君主还站在太极殿接受朝拜;更不会料到,那个本该沉睡在太庙里的旧王,此刻正蹲在臭水沟旁观察他们的动静。
待马蹄声远去,段思平继续赶路。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他登上苍山脚下的缓坡。晨雾弥漫中,大理城轮廓渐渐模糊,只余几处高楼飞檐刺破云层。段思平解开斗笠系带,任晨风吹散花白头发。那些盘旋在脑海中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宗室长老的哭谏,太子带着哭腔的挽留,还有百姓得知禅位消息时的骚动。
太阳跃出地平线刹那,金光泼洒在段思平脸上。他摸出贴身收藏的羊皮卷轴,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六脉真气的运功法门。昨夜临行前,他将毕生武学感悟誊抄在此,留给太子的话语只有一句:“武道尽头不在朝堂。”此刻朝阳映着墨迹未干的字迹,竟似有金粉在其中流转。
山涧溪流潺潺作响,段思平掬水洗面。冷水激得血管突跳,却也冲散了些离愁别绪。他从包袱底层取出套褪色道袍换上,这是早年游历蜀中时制的旧衣,袖口还留着剑锋划破的痕迹。换装完毕,他将原先穿的短褐用力撕成碎片,任布条随风飘散在溪水中。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密林深处时,段思平已走出十里开外。前方岔路口立着块残破石碑,苔藓覆盖的碑文依稀可辨“灵鹫古道”四字。他抚着碑石陷入沉思,这条路通往点苍山绝顶,据说那里有座供奉印度高僧舍利的古寺。十年前他派人修缮山路时,工匠曾在崖壁上发现奇异符文,当时以为是吐蕃密宗遗迹,现在看来倒是绝佳的藏身之所。
正欲迈步前行,忽听头顶松枝哗啦作响。段思平旋身跃起,枯枝败叶间闪过一抹寒光。三枚透骨钉擦着衣襟钉入树干,尾羽犹自震颤。他足尖点地后退三步,右手已扣住三枚棋子大小的鹅卵石。树林深处传来阴恻恻的笑声,沙哑得像是用砂纸磨过的铁器:“好个段王爷,乔装改扮也瞒不过在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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