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哨音,掠过盐工聚居区低矮的土坯房顶,却似乎绕开了那间灯火最亮的仓库。昏黄的油灯光晕从简陋的窗棂透出,映照着一张张或黝黑、或苍白,却都无比专注的脸庞。琅琅的读书声,夹杂着拨打算盘的清脆声响,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显得格外突兀,又充满了勃勃生机。
苏映雪站在用几块木板临时搭起的“讲台”上,声音清亮而温和,正在讲解一道与盐斤、工钱、盐号抽成、官府税收息息相关的算术题。她的身后,小翠和其他几个护士学员正帮着分发用废纸裁成的“草稿纸”,偶尔低声指点那些卡壳的盐工。
台下,盐工们紧蹙眉头,手指沾着唾沫,费力地在纸上划拉着数字。王家壮汉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当苏映雪一步步引导他们算出最终到手的微薄工钱,与他们付出的辛劳、盐号赚取的巨额利润形成鲜明对比时,仓库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为啥子……为啥子俺们累死累活,拿到手的就这么点?”一个干瘦的盐工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困惑。
“是啊!这账不对!俺们出的力气,产的盐,大头都到哪里去了?”
“盐号老板顿顿吃肉,官老爷出门坐轿,俺们的孩子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质疑的声音如同投入油锅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愤怒、不甘、茫然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这些被压抑了太久的疑问,如同地底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苏映雪静静地看着他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任由这股情绪发酵。她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她“不经意”间讲述的“天赋人权”、“活下去的权利”、“推翻压迫者”的道理,那些关于外面世界工人斗争的故事,正在这些饱经风霜的心中生根发芽。他们不再是麻木的接受者,而是开始思考,开始质疑,开始渴望改变。
仓库的角落阴影里,林景云静静地站着,目光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深色短衫,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但他似乎毫无所觉。他的视线落在苏映雪身上,看着她在昏黄的灯光下,耐心引导着这些被剥夺了思考权利太久的人们,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在凛冽的寒风中,散发出一种惊人的韧性和光芒。
他的心,被深深触动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路的艰难。开启民智,挑战根深蒂固的秩序,无异于在火药桶旁点燃火星。苏映雪所做的,不仅仅是教几个字,算几笔账,她是在唤醒沉睡的灵魂,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积蓄力量。而她,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女性,却甘愿置身于这最底层、最危险的环境中,用她的智慧和勇气,去点燃这微弱却顽强的星火。
下课的钟声(其实是一块破铁片被敲响的声音)响起,盐工们意犹未尽地三三两两散去,口中还在激烈地讨论着刚才的算术题和苏映雪引出的问题。小翠她们开始收拾桌椅,打扫卫生。
苏映雪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她转过身,正准备和小翠说话,却看到了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林景云。
“景云?你怎么来了?”苏映雪有些意外,快步迎了上去。夜里的风很冷,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
“来看看。”林景云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他脱下自己的外衣,不容分说地披在了苏映雪肩上,带着他体温的暖意瞬间驱散了部分寒气。“你做得很好,映雪,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简陋甚至可以说破败的仓库,土墙斑驳,屋顶漏风,只有那几盏油灯还在顽强地燃烧着。“环境太艰苦了。”
苏映雪拢了拢身上的外衣,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和草药混合的气息,心中一暖。“和他们吃的苦比起来,这不算什么。只要能看到他们眼中的光亮起来,就值得。”
林景云沉默片刻,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绒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小心翼翼地递到苏映雪面前。
“这是什么?”苏映雪好奇地接过。
“打开看看。”
苏映雪解开绒布,一枚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东西出现在她眼前。那是一把造型精巧的西式手术刀,镀银的手柄在昏暗的灯光下流淌着清辉,刀刃锋利无比,透着一股现代工业文明的精密与力量。
“这是……”苏映雪认得,这是西医用的器械。
林景云握住她的手,连同那把手术刀一起,他的掌心温热而有力。“我是一名医生,这是我的工具。”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映雪,此刃,可医人体沉疴,祛除病痛;亦能……”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如夜空,“助我辈,斩断这束缚家国的枷锁。”
他的话语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敲击在苏映雪的心上。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里。那里燃烧着火焰,是理想,是决心,是破釜沉舟的勇气,更是对她的全然信任和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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