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复一夜,日复一日。
上海这座不夜城依旧喧嚣繁华,但城南这座不起眼的仓库,却像是时间流逝被放慢的孤岛。空气中弥漫着防锈油脂的浓重气味,混合着工匠们身上的汗味和木屑的清香。苏伯年眼中的血丝越来越多,原本挺直的脊背也似乎微微佝偻了一些。林武的脸上则添了几道风霜刻下的痕迹,眼神愈发精悍,也愈发疲惫。
第一批货走水路的消息,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短暂地激起一丝波澜,便迅速被后续更繁重、更紧张的工作所淹没。
“第二批,五天后,走陆路。”周管事的话言犹在耳。
这五天,仓库里几乎是连轴转。这一次挑选出来的,多是些机床底座、大型支架等笨重部件。它们同样被涂油、包裹,但伪装却更加费心。有的被装进特制的大木箱,外面钉上粗麻布,刷上“布匹棉纱”的字样;有的则干脆拆散,混在一批真的农具、铁器里,装上几辆结实的骡马大车。
启运的那个夜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地点不再是江边码头,而是换到了沪西一个偏僻的骡马车行后院。泥泞的地面让搬运异常艰难,沉重的木箱压得跳板吱呀作响,骡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周管事这次没有亲自来,派来的是一个精瘦干练的汉子,只与林武核对了一份简单的货单,便挥手示意车队出发。“路线:皖南山区,绕道,目标九江,再转水路。路上小心。”汉子低声交代,声音被雨声掩盖,却清晰地传入林武耳中。
林武看着十几辆大车在几名“四海通”趟子手的护送下,吱吱嘎嘎地驶入雨幕,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问旁边的苏伯年:“先生,皖南山区,听说土匪响马不少,这一路……”
“‘四海通’收了钱,自然有他们的门路。”苏伯年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们只能信他们。而且,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水路有水路的风险,陆路有陆路的难处。分开走,纵然有一路出事,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时间就在这一次次的秘密发运中悄然流逝。
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
每一次发运,都像是一场与黑暗、与未知的博弈。
有时,是月黑风高夜,几艘不起眼的沙船,混在南来北往的船队中,沿着内河水道悄然北上或西进,船老大必须时刻提防巡逻的清兵水师炮艇,更要小心那些神出鬼没的江匪河盗。有一次,一条船在洞庭湖遭遇风浪,差点倾覆,幸亏船老大经验老道,拼死抢滩,才保住了货物,但也耽搁了近十天行程。
有时,是尘土飞扬的官道,或是崎岖难行的山间小径。骡马大车队伪装成普通的商队,日晒雨淋,缓慢前行。他们遇到过土匪的窥探,靠着“四海通”的名号和护卫们的强悍才得以吓退;也遇到过地方官吏和兵痞的勒索,不得不破财消灾;更有一次,在翻越川黔边界的一座险峻大山时,一辆大车的车轴不堪重负突然断裂,差点滚下山崖,幸好护卫们反应迅速,用绳索死死拉住,才避免了一场灾难。
每一次货物安全抵达中转站的消息传来,苏伯年悬着的心才能暂时放下片刻。但他清楚,这只是中转,距离最终的目的地云南,依旧是千里之遥。那些零件,如同散落的珍珠,需要“四海通”用无数条看不见的线,将它们小心翼翼地串联起来,最终汇聚到一起。
仓库里的零件肉眼可见地减少。从最初堆积如山,到后来只剩下最后几十箱。这些箱子里装的,是整台机器最为核心、最为精密的部件,也是技术含量最高的部分。齿轮的咬合,轴承的精度,阀门的密封性,都直接关系到机器能否成功组装并稳定运行。
苏伯年看着这些最后的宝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几个月的殚精竭虑,无数人的辛劳付出,终于接近了尾声。但这最后一步,却可能是最关键,也最棘手的一步。
因为,光有零件还不够。还需要能将这些零件重新组合起来的人。
当初在洋行仓库拆解这台机器时,苏伯年特意高薪聘请了位王老师傅,他带着徒弟,花了足足大半个月时间,才将那台庞大而复杂的机器小心翼翼地拆解成上千个零件,并做了详细的标记和记录。
当时,苏伯年只告诉他们,这是一批要运往内地的“废旧机器”,拆解是为了方便运输。王师傅等人虽然觉得这“废铁”保养得未免太好,工钱也高得离谱,但并未多想,只当是遇到了一个出手阔绰的怪老板。
现在,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这天,苏伯年特意准备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酒菜,就在仓库旁边的小跨院里,请王师傅师徒五人吃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苏伯年放下酒杯,看着王师傅:“王师傅,这段时间,辛苦你们师徒了。”
王师傅带着几分酒意,连忙摆手:“苏老板太客气了。拿钱干活,应该的。这活儿干完了,我们师徒几个,也该向您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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