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征坐在水塔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锈蚀穿孔的水箱壁。他仰着头,目光却没有焦点,只是穿透那个破洞,望着外面那片永远也亮不起来的、暗红色的天空。王小铁就靠坐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盖着他的外套,一只手露在外面,手心里躺着那块黑色的糖和几颗光滑的鹅卵石。
大陈和小赵僵立在楼梯口,像两尊被突然冻结的雕像。小赵的夜视仪还挂在脖子上,绿莹莹的镜片映着王小铁毫无生气的轮廓。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压抑的、像被掐住脖子的呜咽,然后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大陈则死死盯着王小铁,眼睛瞪得血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手臂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凸起。他一步一步挪过去,蹲下身,伸出粗糙的大手,想去碰王小铁的胳膊,手指却在接触到那冰冷僵硬的布料前停住了,悬在空中,微微颤抖。
林征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左臂的伤口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但这点疼痛和他心里那片空旷的、冰冷的麻木比起来,微不足道。他只是在想,王小铁最后时刻在想什么?是疼痛?是恐惧?还是……对他这个扔下兄弟先走的队长,有那么一丝怨恨?
应该有的吧。林征想。换了自己,也会恨。
塔外的风从破洞灌进来,呜咽着,卷起地上的灰尘和干涸的血痂碎末。空气里那股淡淡的甜腥味似乎更浓了些。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凝固的沥青里跋涉。
终于,林征动了。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王小铁盖着外套的身体上。然后,他撑着水箱壁,慢慢站了起来。动作有些僵硬,左臂的疼痛让他吸了口凉气。
“大陈。”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大陈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还带着未散的悲痛和茫然。
“检查一下周围。”林征的声音恢复了某种程度上的平静,那是属于指挥官的本能,在绝境中强行接管情绪,“看看有没有……别的痕迹。”
大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林征的意思。他用力抹了把脸,强迫自己从情绪中挣脱出来,端起枪,开始在狭窄的平台和下方的楼梯仔细搜寻。他看得很仔细,每一处阴影,每一道缝隙,甚至用手去摸墙壁上干涸的污渍。
林征则重新蹲到王小铁身边。这次,他的动作带上了明确的目的性。他小心地掀开盖着的外套一角,检查王小铁身上的伤口和遗物。右腿的断骨处包扎得很潦草,是王小铁自己用撕开的衣服绑的,血浸透了好几层,已经干硬发黑。除此之外,身上没有明显的新伤。没有弹孔,没有刀伤,也没有搏斗留下的淤青。
他穿的还是昨天那身作战服,口袋里除了几个空弹匣和一把磨得很亮的匕首,什么都没有。没有留下字条,没有用血在地上画什么记号。干净得……就像他早就准备好,安静地、独自一人走向死亡。
林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又攥紧了几分。他宁愿看到搏斗的痕迹,看到敌人留下的伤口,甚至看到王小铁拉响手雷与敌同归于尽的残骸。那样至少证明,最后一刻,他不是孤独的,他是战斗过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地,在一个冰冷的、废弃的水塔里,因为失血、寒冷和绝望,一点点熄灭生命的火苗。
大陈搜寻完毕,回到平台,对林征摇了摇头:“没有。除了我们昨天的脚印和血迹,没有新的痕迹。手雷……都在,保险销没动。”
敌人果然没有再回来。他们把王小铁当成了一个失去价值的、自生自灭的垃圾。
林征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死亡气息的空气涌入肺里,刺激得他想咳嗽,但他忍住了。
“准备一下。”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稳了些,“带他回去。”
大陈和小赵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沉重和一丝……如释重负?至少,他们不用把兄弟孤零零地留在这个鬼地方。
他们解下身上的绳索和背带,准备制作一个简易的担架。水塔里没有合适的材料,只有那些破烂的农具和腐朽的木料。最后,他们拆下了两扇相对完好的、用木条和铁丝编成的旧窗框,用绳索和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条绑在一起,中间铺上林征那件已经脏污不堪的外套,勉强做成一个担架。
将王小铁抬上担架是个艰难的活。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僵硬了,保持着坐姿,很难放平。三人不得不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生怕碰断那已经脆弱不堪的骨头。王小铁的头歪向一边,林征用手托住,慢慢放正。他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石膏般的灰白色,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终于安置妥当。大陈和小赵抬起担架的前后两端,林征在旁边帮忙扶着,保持平衡。担架很重,尤其是下那个吱呀作响、角度陡峭的铁楼梯时,每一步都惊心动魄。
好不容易下到塔底,重新踏入外面的夜色。风似乎更大了些,吹得蒿草哗啦作响,像无数窃窃私语的鬼魂。血月偶尔从流动的云层缝隙里漏出一瞥,暗红的光斑扫过荒野,照在担架上那张没有生气的脸上,一明,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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