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是第四天早晨醒的。
阳光从医务所漏风的塑料窗格里斜切进来,把空气里飞舞的灰尘照得清清楚楚。他睁开眼时,目光先落在被吊起来的左腿上——粗糙的夹板,渗着黄褐色药渍的绷带,还有从脚趾尖传来的、迟钝而遥远的麻木感。
他盯着那条腿看了很久,久到查房的卫生兵以为他还没完全清醒,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周叔?感觉怎么样?”
老周的眼珠缓缓转向他,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他的视线越过卫生兵的肩膀,看向门口——那里放着个竹编的小凳子,凳子上摆着个搪瓷碗,碗里是半碗已经凉透的野菜糊糊,上面漂着几点油星。
“饿不饿?给您热热?”卫生兵问。
老周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收音机……”
“啥?”
“……我的……收音机……”
卫生兵明白了,赶忙说:“在指挥所呢,好好的。苏顾问收起来了,等您好些了就给您送来。”
老周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只是胸口起伏的幅度大了些,像在压抑着什么。
消息很快传开。王小铁第一个冲过来,手里还攥着把沾泥的锄头——他正在墙根下试着开一小片菜地。看见老周真的醒了,他咧开嘴想笑,可嘴角刚扯开,眼圈就红了。
“周叔……”他嗓子发哽,说不出完整的话。
老周睁开眼看他,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只是目光落在他沾满泥的手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又闭上了。
林征和苏浅夏是中午来的。林征手里提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两个煮鸡蛋——这是基地目前能拿出的、最珍贵的营养品了,一般是给重伤员和孕妇的。鸡蛋壳上还带着余温。
老周没看鸡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浅夏。
苏浅夏在他床边坐下,轻声说:“周叔,收音机没事。但那天晚上……”她顿了顿,“您昏迷前说‘广播响了’,是什么意思?”
老周的眼皮颤动了一下。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林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不是……广播……”
“那是什么?”
“……是……回声。”
回声?
苏浅夏和林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困惑。
老周吃力地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比划了一个旋转调频旋钮的动作:“……那个频率……我调了……三年……从来只有……噪音……那天晚上……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有……规律……”老周喘了口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嗒……嗒……嗒……像心跳……但……不是心跳……是……信号……在……回应……”
“回应什么?”
老周不说话了。他转过头,看向窗外。阳光刺眼,他眯起了眼睛,眼角深深的皱纹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苏浅夏忽然明白了。
她站起身,对林征说:“我去拿点东西。”
她返回指挥所,打开那个铁皮箱,拿出老周的《无线电爱好者手册》和那个装着电池的小铁盒。回到医务所,她把东西放在老周手边。
老周的手颤抖着,抚过手册磨损的封面,然后,他翻开了某一页。
不是发报机图纸那一页。是更靠后的一页,讲的是“无线电信号接力与中继原理”。那一页的空白处,老周用极细的铅笔,画了张更复杂的草图。
草图的核心,依然是基地的轮廓。但这一次,从基地延伸出许多条细线,指向四面八方。每条线的尽头,都标注着一个小点,旁边写着模糊的字迹:“西山?”“老矿洞?”“水库?”像是他猜测的、可能存在其他幸存者据点的地方。
而在草图的右下角,画着个小小的、简陋的无线电发报机示意图,旁边有行更小的字:
“功率不够……传不远……要是……能放大……”
苏浅夏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看向老周:“周叔,您……您一直在尝试发信号出去?”
老周没看她,只是盯着那张草图,手指在那个简陋的发报机示意图上反复摩挲,指腹沾上了陈年的铅笔石墨灰。
“……天线……不好……”他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电池……也不够……只能……发很短……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
所以那天晚上,他爬上水塔,是想调试天线,想发出更强的信号。而那个“广播响了”,可能根本不是什么远方电台的广播,而是……他发出的信号,在某处被反射、被放大,又传了回来?
就像对着山谷喊话,听到的回声?
林征的脸色变得极其严肃。他俯下身,指着草图上那些延伸出去的线:“周叔,这些地方,您觉得……可能有我们的人?”
老周缓缓点头,又摇头:“……不知道……猜的……但……总得……试试……”
试试告诉可能存在的同胞:这里还有人,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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